第二十三章
過了一會兒,有人輕輕敲門,屋裏的人急忙高聲喊叫:“進來!”礦上的男工宿舍很少遇到先敲門的來客,猛地有人敲門就知道準是稀客,很容易給光棍兒漢們帶來一陣興奮。隨著喊叫聲推門進來的是卓欣運,她大概估計焦安國該回來了。
還是姑娘辟邪,房子裏的吵鬧聲立刻壓低了許多,牌雖然還在打著,但耳朵、眼角都轉向了姑娘。有人主動搭訕:安子一回來就睡了。
卓欣運看看暖氣上的飯菜,一點兒沒動,以為安國哪兒有不舒服的地方,輕輕撩開一點被子,剛要用手去摸他的額頭,安國睜開了眼睛,隨即就抬身子坐起來。
姑娘問:你怎麼啦?
安國晃晃頭:沒怎麼。
那怎麼不吃飯?
不想吃。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屋裏非常安靜,連打牌的人也都支起耳朵,想聽清他們兩人的對話。兩個人說話有那麼多人旁聽,還能說些什麼呢?
什麼都不說姑娘也看出來,焦安國心裏有事。以往他從家裏回來總要先去看她,即使她在班上也會找到車間,而且總有一些話要說,有一些家裏的事情要告訴她。談戀愛談戀愛,戀愛需要談;不談無法戀愛,那叫話不投機半句多。無論平時是多麼木訥內向的人,跟別人可以無話可說,跟對象在一起卻不可以徐庶進曹營的。卓欣運在焦安國的床上坐了一會兒,覺得沒趣,就說了句你接著睡吧,便起身向外走。
焦安國在後麵送了出來。夜色黯黑,在礦區的喧囂聲中,四周的景物也顯得恍恍惚惚地在浮動。兩個人默默地走著,誰也沒有開口,都感受到了雙方關係中的不自然。卓欣運猜測著焦安國在家裏到底出了什麼事,他既然不想說出來就是不想讓她知道,自己再問多了就顯得沒有意思。焦安國也在犯難,不知該怎麼跟卓欣運講。他不想瞞她,又不願意說得太愣了讓她誤解自己的奶奶和自己的家庭……就快到卓欣運的宿舍了,焦安國站住腳,先喊了聲“欣運”,後麵又吞吞吐吐了……卓欣運也不催他,側過臉來定定地看著他。焦安國似乎下了決心,今天晚上不講出來,就證明自己心裏有鬼,明天就更不好說了:欣運,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聽了可別著急!
有這麼嚴重?姑娘還真沒有想到焦安國的家裏會發生能讓自己著急的事。
家裏給我定了一門親……姑娘心裏咯噔一下,在黑暗中瞳仁閃閃爍爍,逼視著焦安國:這有什麼新鮮的?我也訂過婚,你不早就知道了嗎?
焦安國一陣慌亂,卻立即又為自己的失態感到生氣,這顯得他真像做了什麼對不住欣運的事,可他又是問心無愧的:這事麻煩就麻煩在是我奶奶在大包大攬,奶奶快八十歲了,爺爺和我大伯都去得早,心裏太苦,時間長了就得了一種怪病,心裏的憂思悲恐驚反映到臉上卻都是笑,有時笑得嚇人,比哭還難看。可能是精神上的毛病,也可能是麵部神經出了問題,更要命的是她不認為這是病,不看大夫不吃藥。平時大家也回避談這件事,都哄著她老人家,誰也不敢惹她生氣。你知道我是家裏惟一的男孩兒,不能為這件事把老人氣出個好呀歹的……卓欣運越聽越不是滋味兒。你焦安國繞了半天就是想說明你奶奶給定的親是推不掉的,那我爸爸也替我答應過親事,我怎麼就能推掉呢?現在全礦上的人都知道我們在談戀愛,你忽然又說自己巳經定了親,這不是拿我耍笑著玩兒嗎?姑娘氣呼呼打斷了焦安國的話:行啦,你不用再說啦,你是你奶奶的孝順孫子,既然不想讓你奶奶生氣,結婚就是了,跟我還解釋這麼多幹什麼?
卓欣運說完,轉身跑進了自己的宿舍。
焦安國呆住了,他知道欣運誤會了。
這種事原本就夠微妙的,連自己都說不清楚,又怎麼能不讓人家誤會呢?他去敲卓欣運宿舍的門,姑娘打開門隻露出半截身子,強壓住火氣輕聲說:有上夜班的在睡覺,你有什麼話以後再說吧。我可提醒你,從現在起你要離我遠一點兒!姑娘說完又輕輕地將門關上了。
看來隻有到明天再跟她解釋了。
別說是明天,就是後天、大後天都不行啦,卓欣運真的不再答理他。
一個星期後,卓欣運倒過來上早班。在她下班的時候,焦安國照樣騎著車去接她,她卻跟別人一塊兒走,說說笑笑地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別人倒是用異樣的神情對他瞥一下或斜睨一下,也許她們正在取笑他。
他的臉有點掛不住了,騎車想追上去。斜刺裏猛然躥出三輛摩托車,打頭的一輛向前突奔攔住卓欣運,另外兩輛擋在他麵前。
焦安國正在氣頭上,不禁暴喝一聲:你們要幹什麼?
其中一個撩開塑料麵罩,露出駭人的邪惡,卻又帶有某種表演的成分:小子,別再纏著卓小姐了,她討厭你!
你們是誰?
來給你送信的,卓欣運是孫軍的,你隻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衝到前麵攔住卓欣運的大概就是孫副礦長的公子孫軍了。焦安國不再吭聲,想聽聽孫軍說什麼,看看卓欣運怎麼對待這個孫少爺。
孫軍說話有一點膛嗓兒:卓小姐,請上來坐在我後麵,這可比焦安國的永久牌兒強多了。
謝謝,我想散步。
來吧,我帶你到一個好玩兒的地方去散心。
對不起,我沒有興趣。
行啦,用不著再耍小性子。焦安國根本配不上你。我是個寬宏大量的人,既往不咎,今天也算給你的麵子夠大了,快借著這個台階跟我走吧。
卓欣運把臉一繃:請你讓開!
你真不給麵子?孫軍的兩隻眼放肆地盯著姑娘。
卓欣運自虐般地沉默著。
孫軍忽然笑了:臭貨,你以為我還真想收你這個破爛兒?
他放下麵罩,腳踏油門,摩托車卷起一陣塵土呼嘯而去,險些沒有把卓欣運帶倒。另外兩輛摩托車也追隨而去……焦安國沒有馬上再去打擾卓欣運,到晚上來到她的宿舍門外。卓欣運卻不露麵,讓同屋的其他姑娘打發他走。他上來了擰勁兒,不見卓欣運出來就不走。
你愛走不走,不走就在門口站著吧!
他站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人理他,就想不管不顧地要硬往裏闖:對不起呀,我要進去了,有不禮貌的地方請你們原諒,我隻想跟我的女朋友談一談。
他的意思是讓姑娘們有個準備,不要讓他看到不該看的場麵。他發表完這一聲明正要采取行動,真有一個姑娘出來了,卻不是卓欣運。那姑娘把他拉到一邊,悄聲說:焦安國你可真是個渾蛋!你這麼死纏活賴,大嚷大叫,還嫌知道的人不多啊?全礦上的人都知道她退婚得罪了孫礦長,就是為了跟你好,現在你又把她給甩了,叫她還怎麼有臉在礦上待?她白天又說又笑,夜裏一個人蒙著被子哭,她不想聲張,誰丟得起這個人?你可倒好,還厚著臉皮天天瞎鬧騰,是逼她死,還是想逼她辭職回家?
焦安國的腦袋轟的一下,想不到欣運的性子竟如此剛硬,他心疼,且不由得升起一股敬重之情:可事情根本不是她想像的那樣……那你還要她怎麼想像呢?
他漸漸從懵懂中憬悟過來,相比之下,自己太不成熟,簡直就不是男人!欣運在跟他戀愛的這件事情上,應該說承受的壓力比他眼前遇到的麻煩大得多,人家一個姑娘不聲不響地就解決了。都這個年代了,你為什麼就不能承擔起責任,一個人悄悄地處理好自己的問題?為什麼在沒有想好辦法的情況下非要這麼急不可耐地告訴她?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點猶豫,還是想借此要跟她表白點什麼?
優柔多情即是無情,焉知欣運無情不是多情?被她這樣一鬧一比,焦安國真正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也鬧明白了什麼是自己想要的,什麼才是對自己最寶貴的……生活就是做出決定。
做出決定就會輕鬆許多。焦安國不再不管不顧地、不分場合地要急於向卓欣運解釋明白了,那麼地死乞白賴也是一種心虛的表現。他給家裏寫了封信,先感謝奶奶的好意,然後鄭重地講明自己的態度婚姻問題自己解決,事實上他已經在礦上找好對象了,她叫什麼名字,做什麼工作,有什麼優點,當然也沒忘了說一些非她不娶的話,因此就絕不能再接受老家的那門親事。他請霞姐趕快給人家寫信退婚,免得影響那位姑娘的終身大事。信寫好以後他又重抄了一份,有機會好給卓欣運看。
他對卓欣運不再窮追不舍,但不等於放棄追求。由明的改為暗的,隻要卓欣運走單兒了,他就會出現,每次的開場白也大體差不多:欣運,我能跟你談談嗎?無論卓欣運明言拒絕或不予理踩,他都掉頭就走,但要加上一句話:你是我的未婚妻,這一輩子都甭想甩掉我,火氣再大也應該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
一次,兩次,三次……一僵就是兩個多月。
以往焦安國每月都要回家二三次,這兩個多月來,包括中間還趕上一個陽曆年,他都沒有回去。真可謂兒大不由爺,家裏怎麼能不惦記,不想他?特別是老奶奶,更是後悔不迭,一封封地來信催他回去。知道他又犯了怡脾氣,告訴他老家的親事已經退掉,奶奶並沒有生他的氣等等,他卻既不回信也不回家。
最紅也來找過他幾趟,因為她放寒假了,想去運城玩兒。而收養她的王媽媽有一條規矩,運城不同於下古林,最紅不跟著哥哥不能回去。焦安國心疼這個妹妹,不管肚子裏有多大的火氣也從不跟她發。每次最紅來找他回家,他就瞎編一套工作忙的鬼話來應付,然後領著妹妹到礦區百貨店買點她喜歡的東西送給她。
最紅無奈,隻好找到卓欣運,求她勸勸自己的哥哥回家。欣運可著實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小姑娘怎麼知道自己跟她哥哥的關係?開始還以為是焦安國指使的,就慢慢拿話套她:你怎麼知道你哥哥會聽我的勸?
他一定會聽你的,他為了跟你好都不要家了,不聽你的還聽誰的?
你又怎麼知道他跟我好?
全礦上的人都知道,王大伯和九哥也老談這件事。
王大伯是誰呀?
收養我的父親。
你不管他叫爸爸?
當麵叫背後不叫。
欣運驚詫:為什麼要這樣?既然當麵能叫為什麼背後倒不叫了?
我心裏並不感激他們,如果不是他們想要我,我爸爸媽媽也不會把我送給他們。雖然我假裝對他們好,可心裏一點兒也親不上來。
你還是想自己的親生父母,是吧?
最紅點點頭,嘴裏卻說:我也恨他們,當初他們既然把我送了人,自己就該走得遠遠的,別再讓我知道,別再讓我看見。現在對我多好都是假的,我倒盼著你跟我哥哥在礦上成家,我就可以經常來了。
欣運一陣難受,不知哪兒來的一股感動,抱住了這個可憐的女孩,把自己的臉貼在她的額角上,輕輕搖動著身子說:謝謝你小紅,謝謝你信任我,如果我有了家,那就是你的家。
最紅哭了。
這個孩子的痛苦深深刺痛了欣運:小紅,你心裏的這些苦處跟你的爸爸媽媽講過嗎?
最紅搖晃著腦袋:我不講,在王家不講,到焦家也不講,不讓他們笑話我,特別是焦最芳,我最恨的就是她了,沒有她,興許我早就被爸爸媽媽又要回去了。
卓欣運神色迷惘,感到周身發冷。天哪,這種事為什麼要輪到一個這麼小的姑娘頭上?
最紅又說:如果我是小子,他們就不會把我送人。
你也恨你哥哥嗎?
不恨,我哥哥是有本事的人,對我也是真好,當初他就不願意把我送人。
你哥有什麼本事?
他不怕礦長,敢跟你好,還能讓你跟他好,這還不算有本事嗎?王大伯和九哥也說他有能耐。他是我們家裏惟一敢頂撞爸爸,惹老人生氣的,我就盼著他不要那個老家的傻妞……可我又真的好想讓他帶我回家。
卓欣運將最紅抱得更緊了,胸前卻覺得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