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這個世界上也許沒有人能把這個小姑娘溫暖過來。她把嘴湊到最紅耳邊輕輕地問:咱們倆是朋友嗎?最紅點頭。欣運說:好,你以後有了難事,心裏有話,就來告訴我,可不興埋在心裏,時間長了那會得病的,你能向我保證嗎?
最紅說:能,我也有個要求,你能答應嗎?
你說吧,沒問題。
別把我跟你說的話告訴我哥。他要知道了,就不會再對我好啦!
好,我答應你。
即使最紅不來找她,卓欣運也打算跟焦安國好好談一次變消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事實證明焦安國也並非對她變了心,還要怎麼樣呢?兩年多的戀愛關係,哪能這麼輕易地說斷就斷了?有了這麼長時間的感情,真要斷了,將來後悔的還不是自己?既然斷不了,再繼續慪氣,那受傷的又是誰呢?
幾天後她下了早班,看見焦安國又推著自行車在車間門口等著,兩人眼光一接上火,沒有說話,她抬腳就坐到了後車架上。焦安國騙腿兒上車,在礦區消失了幾個月的自行車上的戀人景觀又出現了。
畢竟是幾個月沒有坐“二等”了,兩人的關係又剛剛解凍,卓欣運的兩隻手不知該往哪兒扶,而坐“二等’’,除去騎車人的後背就再也沒有可扶可抓的東西了,她隻好輕輕抓住焦安國的羽絨服。可是羽絨服太滑太厚,根本抓不上勁,礦區的路又起伏不平,自行車一顛,她就有可能被摔下來。沒辦法,焦安國隻好放慢車速,用右手緊緊扶住車把,左手繞到後麵抓著欣運的一隻手,並引導這隻手從羽絨服底下伸進去,摟在他的腰上。
熱乎乎,有種麻麻酥酥的感覺傳過來,欣運把發燙的臉頰往安國後背上一貼,舉起另一隻還有些難為情的手也插進羽絨服的裏麵,用力抱住了安國的腰。於是,兩人連為一個整體,形成了真正的“二等”一一“兩個等於一個”。
刹那間,兩人的誤會,殘存在心裏的怨氣,全部化為烏有。
這時候,身體的接觸更勝過千言萬語,身體想接觸的欲望表達了喜歡一個人的程度。焦安國如同充足了電,力氣大增,自行車蹬得像要飛起來。他要盡量延長這得來不易的美妙時刻,想找一個能夠談話的好地方。礦區在夏天是戀人的天堂,隱蔽幽靜的地方很多。到冬天可就慘了,露天太冷,回宿舍不得說話,因為大冷的天,同宿舍的人即便想給你讓地方,人家也無處可去呀!
人在熱戀中腦瓜就轉得快,焦安國蹬著車衝出了礦區大門,順著公路直奔原田縣城。欣運不管也不問,隻管在後麵享受著兩人重新和好後的甜蜜。焦安國一氣蹐下去二十多裏路,在縣城找了一家幹淨的小飯館,停好車,兩人走了進去。時間還早,飯館裏很清靜,他們找了一個角上的位子坐下,先要了一壺茶,又點了兩個小菜和兩樣熱菜。
懷疑出信任。兩人都覺得比以前更親更近了,相互有了饑渴般的需要。姑娘的眼波滔滔流過,像是一種撫摩。焦安國也想用眼睛把對方吃掉……什麼都無須再說了,但也不能就這麼你看我我看你地傻坐著,在飯館裏既不能動手動腳,那就還得要說點什麼。
還是安國先開了腔:對不起,這幾個月讓你受委屈了。我也再不會忘記這個教訓了!
欣運笑得有點燙人:什麼教訓?
安國忍受著姑娘笑語的灼燙,說得嚴肅而誠懇:一個男人,心裏要存得住事,要存得住話,該自己處理的事就要自己處理,不該說的話無論對多麼親近的人都不能亂說。
卓欣運的眼睛裏又露出受傷一的神情:這就是你的教訓?以後就什麼話都不跟我說了?
那怎麼可能?該說的不說還行?
那什麼是不該說的呢?
比如,奶奶給我定親的那件事,幹什麼那麼沉不住氣,回來就急於要告訴你呀?是求助你的智慧,想聽聽你的主意,還是沒話找話,想在對象麵前顯擺自己的忠誠?如果我能不聲不響地拒絕了這樁親事,以後也永不向你提起這件事,那才是一個成熟的男人。
焦安國竟從這樣一個角度吸取所謂的教訓,讓卓欣運驚訝不已:城府那麼深的人,不是有點兒可怕嗎?一個女人恐怕都希望自己的對象跟她無話不說,哪怕有時候會管不住嘴,過激,消沉,逞能,耍賤,這才是人嘛!如果一個人過分理智,凡事都要中規中矩,三思而後行,話到嘴邊留半句,從來不拋一片心,那是多麼的無聊和乏味呀!
誰說要變成那個樣子啦……焦安國笑著借給欣運夾菜的機會把交談轉到輕鬆的話題上。他回避爭論,害怕再引起不快,腦子裏卻在琢磨著人與人關係中的微妙。一個人永遠也不可能真正了解另一個人,動用身體語言可以很容易地使兩個人的關係非常緊密,而一旦想深人到對方的思想深處,立刻就感到隔膜和疏遠。人跟人的交流永遠都不可能透徹和明白無誤,靈魂永遠都無法一致。他們兩人是這麼地親近,剛才他自以為把話說得非常明白了,欣運卻還是有根有據地理解成了另外一種意思。
由此,焦安國講起了自己的家庭:我的父母都是大夫,在治療結核病上應該說是卓有成效,他們的藥在太原鑒定會上評價很高,正好對目前連國際上都無招兒可使的抗藥性結核病有驚人的療效。他們從私人行醫開始,一次次地被取締,被批鬥,在礦區幹不成就到下古林辦起了醫療站,然後又是被查抄,可謂命運多舛,現在竟又跑到運城開起了醫院……這樣的軌跡事先誰能料想得到呢?說起來還算是有點兒眼光或者說是有點兒超前意識吧?可有時又表現出很濃厚的農民意識,而且是閉塞落後地區的農民意識。你能幫著分析一下這是為什麼嗎?
卓欣運很想聽:比如把醫院當成生產隊來管。有一些病人在治療過程中對行醫發生興趣,病治好了就留在醫院學醫或打工;從老家叫來我三叔管賬,三叔確實就是生產隊的會計。我不是說三叔不好,他是村上的秀才,愛唱蒲劇,寫一筆好字,每到過年,半個村子的春聯都是他寫的。我是說我父母的思維方式令人不解,不是靠嚴密的製度管理醫院,而是靠家族親情的力量。女婿靠不住了就叫弟弟、侄女來,倘若弟弟、侄女再靠不住了呢?
你說的這個女婿是不是你姐夫?
是啊。他原本是陝西洛南山區的一個農民,得了嚴重的空洞性肺結核,剛來的時候跟個死人差不多。病好後表現不錯,就被招為女婿,理由是焦家救了他一命,他對焦家一定錯不了,就好像靠撫摩能把一隻豺狼變成一隻小貓一樣。你說這像一對醫生的思維邏輯嗎?
這不是可笑的事,欣運卻被逗笑了:你呢?你怎麼不勸阻?
我在礦上,沒有人還想著要跟我商量或聽聽我的意見。因為我是晚輩,這就是我們家的規矩。結婚後才發現這個女婿很不是東西,竟然發展到敢罵我的父親,可他們沒有從正麵吸取教訓,隻歸結於是對他不知根摸底。於是就要大包大攬地給我找一個知根摸底的媳婦,用的辦法卻是重複在姐姐身上犯的錯誤。、喔,原來是這麼回事啊……聽你這麼說我還想起一件事,你好像跟我說過,王永紅是你親妹妹?
是的,小名叫最紅。
這也很難理解,這不是舊社會,也沒有大饑荒,你們家遇到了什麼過不去的災禍,就值當把親生女兒送人?這也許會改變最紅的一生……卓欣運想起了對最紅的承諾,就沒有把話說得更明白。
焦安國低下頭,臉憋得有些發紅,好像有一塊硬東西卡在了喉部: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說出來你可能都不會相信,主要是看王師傅一家為人不錯,他們想要個女兒;我父母孩子多,當時他們又忙於研製自己的藥,對孩子照顧不過來,可以說是稀裏糊塗地就把最紅給了人。我想他們早就後悔了。
你們家要後悔的事還真不少啊!
所以,我不想幹讓自己後悔一輩子的事。
你又是從哪兒來的勇氣呢?我還沒有見過一個當兒子的竟能這麼冷靜地,甚至是冷酷地分析自己的父母。
因為我離開了家,有些東西離得越近越看不清楚,拉開了一定的距離反而能看得更真切。我不接受家裏的安排,原以為老人們會跟我大鬧一通,誰想他們這麼容易就認頭了。早知這樣,就不該把這個問題帶到礦上來,鬧得我們兩個還差點兒出了事,當時給頂回去就算啦!最可憐的還是我姐姐,太老實了,典型的古典式的逆來順受型的性格;當初如果也像我這樣頂一下,何至於現在受這份兒罪!
欣運想起了最紅的囑托:既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你為什麼老不回家呢?
這取決於你。
我?姑娘有些誇張地瞪大了眼,巧笑嫣然。
焦安國盯著她的眼睛,不讓她躲閃或推托:我絕不一個人回去,除非你跟我一齊走。
姑娘臉上突然泛起紅潮:這又是為什麼?
家裏已經接受了你,他們知道不接受你就會失去兒子。我還想讓你接受我的家庭。今天我跟你談的全是我父母的缺點,就是為了讓你能全麵了解我的家庭,好決定我們未來的生活。
“年”就是“關”
我們的生活跟你的家庭有這麼大的關係嗎?如果你的家人不喜歡我,或者我不喜歡你的家人,就會影響我們兩個人未來的生活?
焦安國趕緊擺手:不是這個意思。我剛才跟你說得很多了,我父母骨子裏有一種屬於農民的東西和舊中醫大夫的意識。夫妻雙雙行醫幾十年,無論在礦上還是在下古林,過的都是最窮的日子,原因是舍醫舍藥。家裏非常富裕的人,向他們一哭窮就不收錢了。他們有缺陷,卻又很善良,有時甚至善良到愚蠢的地步。到了運城,才開始過上正常的生活,因為他們的藥由物價局定價,要跟市場上其他的藥品價格平衡,不能自己隨心所欲地亂減價。醫院也要交稅,要承擔各種各樣的社會責任和義務,就必須一步步走上正軌。父親感到力不從心,越來越多地流露出想要我為他分點兒心的意思。所以我希望你能跟我回去,了解我的家庭,接觸我的父母,看看那個醫院。如果你不能忍受,將來我們的家就建在礦上,過我們自己的日子,我會利用節假日盡自己的所能去幫助他們;假如你認為那個醫院大有可為,值得我們做出某些犧牲,那就得考慮用另一種形式安排我們將來的生活。
卓欣運被安國的坦誠感動,也非常讚賞他對將來生活的種種考慮,悄悄伸出手,在桌子下麵抓住了安國的手,麵孔也如鮮花般輕柔柔地向他靠過來……轉眼到了年根兒底下,絕大部分病人都陸陸續續回家了,醫院裏隻剩下了幾個重病號。從明天起門診部也開始放假,一直到正月初六,這期間隻接收急危病人。焦最霞把住院部的治療室收拾幹淨,將藥品、器械整理好,把出院病人的病曆分門別類地鎖進櫃子,最後脫下自己的白大褂和帽子,洗幹淨晾在繩上。明天一早,她就要跟三叔焦斌丹一塊兒,回平陸縣自己的家去過年,等過了正月十五再回來。此刻她的腦子裏都是自己的家和兩個搗蛋兒子……郝武長閃身溜了進來。
焦最霞正在梳理自己的頭發,隻穿著件鮮亮的粉色毛衣,襯得整個人都容光煥發。她好像對郝武長不敲門就闖進來一點都不感到驚奇,隻淡淡地問:有事嗎?
郝武長眨眨眼:沒事就不能來?你明天就要走了,還能不進來看看。
他油腔滑調,還嘶嘶地抽著鼻子,直衝著走近焦最霞。她剛洗過的頭發披散著,散發出淡淡的似乎是天然的香味。郝武長的鼻子快湊到她的頭發上了:太香了,真好聞,你一點兒都不像焦最嬋,她的身上老是帶著一股藥味兒。
焦最霞沒有躲閃,也沒搭腔,就那麼不動聲色地看著他。郝武長吃不透焦最霞的眼神,短時間裏有那麼一點發窘。但他很快就擺出了一副橫豎都不在乎的樣子:你看,我比你大,是叫你霞妹呢,還是隨著焦最嬋叫你霞姐?
焦最霞沉靜自若,白眼珠冷得像山巔的積雪:不管你多大,我跟你都論不著。看在最嬋的分兒上,就算你是個妹夫吧,當然要管我叫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