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是說誰家的池子裏沒水了,憋得蛤蟆亂嚷亂叫。
你……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焦起周氣得臉色煞白,卻說不出更趕勁的話。
吵架罵街是郝武長的強項,他不生氣隻氣人:你還說我,你自己才是周扒皮,壓迫長工,半夜雞叫,攪得人不得安寧。焦起周的肚子要被氣爆了,可他沒有辦法壓住郝武長的氣焰,隻會講些此時已經顯得軟弱無力的大道理:你睜開眼看看,現在是半夜嗎?你不願意在這兒待就滾吧!
走?哪有這麼便宜的!郝武長歪著腦袋,反倒擺出了不依不饒的架勢:先前你趕我走倒挺容易,現在我長下根了,你越想讓我走,本人就偏不走。不是不走,不到時候,到走的時候你想攔都攔不住!
焦起周被噎得渾身打顫,卻沒有招兒可使,愣愣地真恨不得自己一頭撞死。
郝武長見焦起周說不出話來了,嘿嘿一笑,扭身又進了自己的房間,啪一聲用力關上門。
一直忍氣吞聲的焦最嬋,像瘋了一樣衝進自己屋子,指著郝武長想狠狠地罵他幾句:郝武長,你怎麼敢對我父親這樣?真是賊沒良心!
好好好,老蛤蟆不行了母蛤蟆上,快替你爹出出氣。郝武長又怎麼會把焦最嬋的惱怒當一回事?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別忘了,打是疼,罵是愛,挨老婆罵可是一種美事,特別是你的罵。自打結婚以來還沒見你罵過街,原來你也會生氣呀!
焦最嬋滿身的怒氣轉化成悲涼,她什麼也不想說了,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郝武長有點不摸門:你想幹啥?
最嬋不答理他。
郝武長撲過來抓住她的胳膊:快說!
跟你這種人還有什麼可說的!從今後你過你的,我過我的。
你想得倒美,你是我老婆,是我的人,我不點頭你甭想走出這間屋子!惡狠狠的郝武長,驀地又冷森森地笑了:我倒有個主意,可以讓你的爸爸媽媽過上安生日子,你把“回生靈”、“回生膏”的秘方交給我,咱另立門戶去掙大錢。
最嬋的脊背一陣發冷。她感到不安和持續的惡心。她這時才明白,郝武長並不是個簡單的渾蛋,他還極其危險。她強忍著惡心,想出了搪塞的話:看不出你還在轉這個腦筋,按祖傳下來的規矩,秘方傳男不傳女。從我結婚之日起就是郝家的人了,父母能將秘方傳給我?
郝武長嘿嘿一笑:你拿這話哄別人行,能哄得了我?你好幾次關著屋門跟你父母密談,我一迸去就轉題兒。若說你沒有得到“回生靈”的真傳秘方,連鬼都不信。
你愛信不信,我就是知道秘方也不會給你。
一種令人毛發直立的獰笑在郝武長的麵部逐漸散開,神情陡然一變:告訴你,不交出秘方,我就讓你們焦家雞犬不寧!
他說完用力一推,最嬋摔倒在屋門口,右額角磕在門框上,登時一片青紫。
武桂蘭聽到動靜衝進來,先扶起女兒,而後對郝武長說:你這個下流坯子,竟敢動手打我女兒了!告訴你,最嬋長這麼大,連我們都沒有動過她一指頭,看來我們收留你真是瞎了眼。可你也要記住,我們能讓女兒跟你結婚,也能讓她跟你離婚!
武桂蘭沒有喊叫,這番話的分量卻把郝武長給鎮住了。他立刻拉出一副哭喪臉,連聲調也隨即改變了:好媽哩,我下次再不敢啦……武桂蘭和最嬋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
膏藥尚德堂隨筆之六
既然已經成了“老家夥”,就不可避免地屢屢被拉去參加各式各樣的藥品鑒定會。這樣的會一開就成“盛會”,住最好的賓館,吃最好的飯食,享受最高規格的待承,還要發給你價值不菲的紀念品、鑒定費、車馬費、材料費、審讀費……名目之多,名目之新,讓能熟記成百上千種草藥且搭配起來變幻莫測、得心應手的中醫大夫們自愧弗如。
因之,“老家夥”們便一個個神采煥發,產然權威。其實是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一手接了人家的錢,就得一手給人家簽字蓋章說同意,交出自己的牌子。有愛激動之徒,還要說上一大堆好話。當然,藥品本身首先要過得去,讓“老家夥”們覺得錢拿得堂而皇之,而不是捫心有愧。
現代世界六大賺錢的行業中就有製藥業,開發好了一味藥一年就可以賣到幾億乃至十兒億元!所以,近年來藥品鑒定會越開規格越高,主辦單位似乎是比上了。
貧藥惟焦起周、武桂蘭二位大夫研製的“回生靈”、“回生膏”的鑒定會,可算是個例外了。鑒定會選在山西省城太原舉行,由省藥品管理局代為操辦。幾乎把目前國內抗結核病方麵的重頭人物都請到了,還有他們省內的一些結核病專家。他們夫婦倆卻隻有焦起周一個人來參加會,據說武桂蘭要留在醫院照料病人。
好啊,在她眼裏,病人比通過自己的科研成果還重要!
真傻呀!但傻得可愛,傻得難得。以往的鑒定會上,不要說主要研製人員,就是稍微沾點邊兒的人都絕不會落空,既要廣為交結,紮根串聯,借機建起自己的關係網絡,還要發表體會,大出風頭,跟領導和權威人物合影留念,將來評職稱、要津貼、出版著作、出國講學,都是可以認真炫耀一番的資本。對於功利心過重的現代人來說,這可是比洞房花燭還要重要的時刻。
而武桂蘭竟然不露麵。
焦起周又是一副什麼心態呢?看得出他很緊張,卻沒有任何緩解自己緊張的手段。比如,他沒有錢給專家們發放這費那費,也沒有任何紀念品。他好像不是很明白這裏邊的套路,沒有動太多的腦子,隻是老老實實地把自己擺在了等待裁決的位置上。而以往的這種鑒定會,都是主辦者自己當法官,鑒定專家們不過是掌握在法官手裏的陪審團。還有一批能言善辯的律師幫著法官說話,鑒定結果早就不再構成懸念,實際上隻要把下邊的工作做充分,科研以外的功夫做足,很少會出意外。誰花錢給誰辦事這巳經是商品社會一條不成文的規則了。
但我並不為焦起周捏著汗,我知道“回生靈”的價值,絲毫不為鑒定會的結果擔心。隻是感到很好玩兒,這回要看戲了一一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不但是考察焦起周、武桂蘭的藥,也是對這些所謂專家、權威的考察。這是一次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藥品鑒定會,且看這些“老家夥”們如何“鑒定”。
首先是“回生膏”,要不是這些人還沉得住氣,定會引起大嘩。連小孩子都知道,膏藥主要是用來治瘡癤,消腫痛,焦起周的膏藥怎麼就能治結核呢?不論結核長在哪裏,肺裏、胸膜、淋巴乃至骨頭上,一貼膏藥就好啦?專家嘛,就要有專家的深沉,即使心裏疑竇叢生,嘴上也不會露出少見多怪的膚淺相,頂多有那麼一點被嚇了一跳的樣子。
先就外敷藥治療結核病進行國際連機檢索,結果為零。這就是說,世界上從來沒有用中藥外敷治療結核病的先例。
下麵就要分析“回生膏”的療效了。如果真有效,那就神了,堪稱奇藥,用俗話說叫“填補了國際空白”!是專家就有其執著的一麵,當他們看到了真正的好東西時,就表現出應有的識見和品格。
這一點讓我感動。
我以前看見他們拿到紅包和紀念品時的高興樣兒,以為他們的識見和品格是可以打折扣的,甚至是可以被收買的。現在看,我自己才是地道的老古董,太偏激了,這次老同行們的表現改變了我的看法。這是一個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的鑒定會,最後的鑒定結論是這樣寫的:
我國結核病發率近年呈上升趨勢,常規治療方法的耐藥性及毒副作用則是抗癆工作中的巨大障礙。因此,采用“回生靈”、“回生膏”治療結核病所取得的突破性成果,富有重大的實際意義,且國際聯機檢索未見同樣報道。
本項目繼承祖國醫學遺產,用中藥外敷配合辨證施治。治療結核病680例,有效率達到96.7%,臨床治愈率為71.30/0,對肺結核空洞的閉合,效果尤為顯著。在肺結核空洞非創傷性治療方法上,具有國內領先水平。
該項研究,技術資料符合要求,達到了任務規定的例數。所采用的治療方法,既符合中醫理論,又具獨創性,療效可靠,簡便易行,未見副作用。此成果有實用意義,有推廣價值,對進一步開拓中藥用藥途徑,提出了發人深省的新思想。
這鑒定書上的最後一句,是應我的提議加上的。在會上,我見到一個工作人員的水杯裏泡著一把枸杞子,原來他是用枸杞子當茶喝,還向我大講枸杞子的好處。我告訴他,枸杞子從發芽到成熟,一般會發生十七種病蟲害,很多藥農都是反複噴灑農藥,以滅蟲除病。而摘下枸杞子以後,簡單地包裝一下就上市。你拿過來直接就進口,與其說是在吃補藥,還不如說是喝毒藥更貼切。
其他草藥也差不多,種植很不規範,采割後的加工處理也極粗糙,可以說後患無窮。而製成外敷的膏藥,如“回生膏”,藥力通過皮膚滲透進入血液,不必經過消化係統和肝髒,是一條很好的給藥途徑。所以,“回生靈”、“回生膏”通過鑒定,固然應該祝賀焦起周、武桂蘭伉儷,但更值得為之慶幸的,卻應是結核病患者。
自郝武長跟焦起周鬧了那一場之後,焦最嬋就不再回自己的房間,晚上跟小妹最芳住在一間屋裏,好像重新獲得了那種久違了的輕鬆感。
女人如果不長大不結婚該有多好!
親近的人都這樣勸過她:時間一長,跟郝武長待習慣就好啦。可她,越是跟郝武長處的時間長了,對這個人知道得越多,就越是不喜歡他,漸漸地還生出一種不安和恐懼。她們一家治好了他肺上的空洞,他的心裏又生出一個空洞,且已無藥可醫。他舉止沒有廉恥,過著一種不仁不義、病態般的日子,渾身就沒有一點叫人喜歡的地方,那張邪惡的臉就是他全部信仰的表白。
這樁婚姻本來是父母替她選的,現在她卻夾在男人和父母中間無能為力。她受的是什麼樣的委屈?郝武長在沒有外人的時候是怎麼對待她的?沒有人知道,她也不敢告訴父母。可在父母麵前,她又有一種莫名的負罪感,好像嫁了這樣一個倒黴男人常惹得父母生氣,倒是她的不對。如果根本就沒有她的存在,哪還會有這樁婚姻呢?她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對不起父母。
每天一睜開眼,她從住院部到門診室,來回躥個不停,既給父親打下手,又得給母親當助手,還要把護士的活兒全得兜起來,到了鍾點還要想著給全家人做飯,總不能再讓父母下廚吧。可想而知,她的事情有多雜、多亂。一個人如果心裏定得住,身外的事再多也不會亂。問題是,她的心裏跟外邊一樣的又忙又雜又亂!
她的陣發性嘔吐越來越劇烈,再想瞞著父母已經不行了。母親把脈,證實了她的擔心:確實懷孕了。
焦最嬋最初的反應是想打掉這個孩子,她非常厭惡自己的肚子裏懷上了郝武長的孩子。她還曾為自己是郝武長的老婆一陣陣地厭惡過自己,這甚至改變了她的生活態度~"在護理病人的過程中,無論遇上多麼嚴重的或多麼髒的,她都不嫌棄,甚至不怕被染上結核。說來也怪了,這麼多年她天天跟結核病人打交道,結核卻從未沾過她的邊兒。一個女人最大的悲哀可能就是對自己的婚姻沒有信心。跟郝武長的關係將來會怎樣,她的心裏一點數都沒有。那天連母親都氣得說出了“離婚”這兩個字,那麼還留著這個孩子,將來不是麻煩嗎?
想歸想,焦最嬋卻根本就沒有付諸行動的勇氣。在她的性格裏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怯懦,從小到大,在重要的事情上她還從來沒有為自己真正拿過主意。墮胎的事也就今天推明天,這周推下周……特別是看到父母並未因她懷上郝武長的孩子而表現出嫌棄,她就又變得猶豫不定,便一天天地拖延下來。
隻有郝武長還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已經懷孕。因為他又過上了兩年前在陝西洛南縣小山村裏的那種日子,在屋子裏憋屈了許多天了。
現在,他可以整夜整夜地在外邊胡混,也可以沒黑沒白地在自己的屋裏睡懶覺,再也沒有人催他起床,喊他吃飯,焦家上下就像沒有他這個人一樣。剛開始的時候他並不在乎,心裏說看誰熬得過誰。他現在不是光棍兒一條了,男人有了老婆就有了資本,有了優越感,就能強硬起來。因為這個老婆不是別人,是你們焦家的大閨女。我占了你們的閨女,就是跟你們焦家有了關係,你們想就合我也得就合,不想就合我也得就合。那天,堂堂的院長老丈人被氣得直翻白眼,最後又能怎麼樣?還不是找個沒人的地方去偷偷地給自己順氣!你們這一家人,早就叫我給看透了,全都是泥捏的,甭想跟我玩兒邪的!
特別是焦最嬋,竟然還敢搬出去住,看你能在外邊躲多久!哪天老子想好事了,一把就能把你再拉進來,看我怎麼折騰你!在新婚之夜,郝武長就自認為徹底弄懂了焦最嬋,別看她在病人眼裏是菩薩心腸,是救命恩人,一開始他也把她看得高不可攀。那天他是借著酒勁兒現了原形,一上來就把她的窗戶紙捅破了,原來她跟別的女人一個樣,嫁給了他就成了他的人。無論他怎樣對她,她都不會反抗。她已經完完全全地屬於他了,而且永遠屬於他。他隨時可以支使她,她就是他對付焦家的武器!
武桂蘭還用離婚嚇唬人,把我當小孩子哪?你說離就能離呀?老子死活都不同意,拖死你。即便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也會把你們訛死!哼,離婚,哪有那麼便宜的事……郝武長鐵嘴鋼牙,給自己打足了氣。但扛了一段時間就有點挺不住了,他已經不是兩年多以前的郝武長了。他嚐到了家庭的溫暖,也知道了被人關懷被人尊敬的滋味,忽然一下子又全都丟失了,重新變成一條沒有人答理的狗,叫他怎麼受得了?先說吃,人是鐵飯是鋼,你本事再大,餓上兩天就一點火性都沒啦。來到運城以後,焦起周每月給他開工資,平時他在家裏吃飯不花錢,工資光用來抽煙和到外邊找樂子,就顯得挺排場。有時還能在城裏新交的幾個哥們兒麵前裝裝樣子,不忘記提醒他們自己是一家醫院院長的女婿。自從跟焦起周吵架以後,他就靠上個月還剩下的那點工資天天到街上買飯吃,這還能維持得長久嗎?花光了口袋裏的最後一分錢,就隻好回到自己的屋裏躺著。惟一可以自我安慰的就是還有間屋子藏身其實連這間屋子也不是他的。如果他是焦起周,就不會讓閨女搬出去,而是把他攆走,那他如果不想走,就隻有跪地求饒。
焦起周啊焦起周,你個老雜毛!跟我做下仇就會有你倒大黴的一天,到時候看我怎麼收拾你!
恨歸恨,罵歸罵,眼下怎麼辦呢?要是能瞅個機會把焦最嬋拉到屋裏來就好了,可以打她幹她往死裏折騰她,也可以哄她求她,對自己的老婆怎麼都好說。哎呀,老婆,老婆,那才是男人的天堂。一個連老婆都說不上的男人沒有人會拿你當人,這兩年我活得有了底氣,全是因為娶上了老婆。有一個溫熱柔軟的身體天天晚上在伺候著你,你什麼時候想抱就抱,想在上邊撒氣就撒氣,這種日子不能再丟了!焦起周、武桂蘭,你們煽動你女兒離開我,這是奪妻之恨。俗話說,寧拆十座廟都不拆一樁婚。我一定要報這個仇!
郝武長幾次想接近焦最嬋,可焦最嬋很少走單兒。白天常在病房裏,晚上跟家人在一塊兒,真撕扯起來他怕占不到便宜。他不怕焦家的人,卻不能不提防病人。醫院裏已經有了十來個男病人,正恨不得把焦起周兩口子當成神仙供起來呢,一旦動起手來,他們肯定會向著焦家的人!要不就在下半夜的時候把他們的房1給點著,能燒死幾個算幾個,燒不死算他們命大。房子沒有於,看他怎麼開醫院,怎麼向衛生局交代。細想想這一招兒也夠戧,這樣的舊房子,人在裏麵感到熱了,一腳就把窗戶門給踹開了,不可能被燒死。他們必然會報案,警察也一定會到洛南抓我,那不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