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 / 3)

不行,這麼快就把自己搭進去太不劃算。焦起周剛剛在運城站住腳,還沒有賺下多少錢,現在還不能跟他們鬧崩了,我還沒有好好地享受過哪……他閉上眼能想出千條路,睜開眼仍舊走投無路。在肚子餓得還能扛得住的時候,他發狠,罵街,起誓,主意也一個個地想了不少。此後又餓了幾天,雖然這幾天他也時不時地到外麵找到一點吃的,但感覺卻跟前些天大不一樣了,殺七個宰八個的氣焰越來越弱,最後還是給自己找到了一個老台階:好漢不吃眼前虧,大丈夫能屈能伸。

要想吃飯,就得重新回到焦家的飯桌上去,那就得管人家叫好聽的,爸呀媽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叫了,郝武長對管別人叫好聽的也不怎麼當一回事。光叫好聽的還不行,人家可以照舊不答理你,還得幹活。一個醫院的雜活得有多少?他除去不管看病,別的事都管,連燒開水,打掃衛生,維持秩序,有重病人來幫著搬搬抬抬,都是他的事。

郝武長骨子裏有種無賴性。也正是這股無賴性一次次地幫了他。他找了個哥們兒幫忙,先給焦起周、武桂蘭寫了一封檢討書。天下的事就這麼怪,一個狗屁不通的渾球,卻偏偏喜歡用舞文弄墨來賣弄自己的小聰明一一親愛的爸爸、媽媽:

我知道自己犯了錯誤,不可饒恕的大錯誤。我把爸爸氣得夠戧,我從來沒見爸爸發過這麼大的火。爸爸是世界上第一大好人,誰如果與他合不來,那麼這個人的問題就大得很了。我真渾,缺少教養,不懂禮貌,不知道尊敬老人,在醫院病人中造成極壞影響。現在我已經認識了個人的錯誤是嚴重的,今後再不敢了。如有重犯,請爸爸媽媽嚴懲,武長絕無半點兒怨言。請二老原諒我!

不孝婿郝武長他選了一個讓焦起周和武桂蘭沒有辦法再跟他紅臉,不得不接受他道歉的日子重新出現在醫院裏,一本正經,人模狗樣,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或者即便發生了一些事情也巳經煙消雲散,雨過天晴。這一天黃鹿野來了,郝武長斷定焦起周絕對不會把跟女婿吵架的事告訴這位老朋友,他們好麵子,怕丟人,因此當著這個黃鹿野的麵,他喊他們一聲好聽的,不就都過去了嗎?

他猜測那兩個人一定都在辦公室裏陪著黃鹿野,就推門先進了焦起周和武桂蘭的住房,屋裏卻隻有上午沒課的最芳一個人。他把檢討書放在連三桌子上,對最芳嘻嘻一笑:這是我的認罪報告,你看看有沒有錯別字,有就替我改過來。

然後他來到辦公室,因為外麵冷,有十來個病人都擠在屋裏等著。焦起周一邊給病人看病,一邊和坐在對麵的黃鹿野說話,他跟前還站著三四個人。黃鹿野最先看到了郝武長,他是證婚人,自然也不會忘記這個當時的新郎官兒,就衝著他微微一笑。郝武長忙不迭地說:你好,黃院長!然後走過去給黃鹿野的茶杯裏斟滿熱水,回手又拿走焦起周的水杯。由於焦起周沒有工夫喝,杯裏的水都涼了。郝武長到外麵倒掉裏麵的涼水,重新沏上熱茶,又端到焦起周眼前:爸,您喝點兒水。

焦起周抬起頭,一股怒氣攻心,把他的麵容都扭歪了,可當著黃鹿野和這麼多病人無法發作。本想不答理他,又怕讓不知情的老朋友和病人誤認為是自己不通人情,隻得用鼻子“哼”了一聲。

“哼”這一聲也算是出聲了,就等於跟郝武長過了話,僵局已經打破。郝武長非常得意地又來到住院部,儼然一副檢查衛生的派頭,讓這個人把窗台收拾幹淨,讓那個人把堆在地上的東西清理出去……武桂蘭還沒看見他這個人,就先聽到了他的聲音。他在住院部晃蕩了一圈,才走到武桂蘭身邊,小聲說:媽,這邊的一些雜事就交給我吧,前邊來看門診的人可是擠了一屋子,爸爸還得陪黃院長,忙得夠戧,你老得過去看看。

武桂蘭非常詫異地看看他,這是怎麼回事?這是個什麼人?愣了愣神兒才說:這裏哪有雜事?你能處理得了?你要真想學,就得塌下心來,從基礎打起。

郝武長答應得非常幹脆,就坡下驢地給武桂蘭打起了下手。

等武桂蘭忙完住院部的事到門診那邊去了,郝武長就把焦最嬋從病房拉出來,賠著笑臉說:嬋啊,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能真這麼狠心就離開我,你要再不回去,我就當著病人給你下跪!

焦最嬋一陣惡心,扭頭跑進了廁所。

郝武長嘴角一咧,行啦,沒用一個小時就把焦家的人都扒拉順了!

中午,焦起周請黃鹿野吃飯,郝武長目前是焦家惟一的姑爺,能不讓他參加嗎?最嬋自己鼓搗了幾樣菜,又到外麵飯館買了兩個葷菜,在桌子上一擺開還是蠻豐盛的。郝武長雖然餓得肚子裏隻剩下一點綠水兒了,卻不敢甩開腮幫子大吃,心裏還有點顧忌,一一剛跟老丈人說了話,別再因為當著外人貪嘴又惹他不高興。再說他從小經常挨餓,在這方麵有經驗,餓個三天兩天的,見了飯可以猛塞;餓了七天以上,見了飯可千萬不能多吃,吃多了必定玩兒完!他正好裝得斯斯文文,不停地給老人們斟酒讓菜,老老實實地聽老人們談話。他們談到了醫院今後的發展,這也正是他所感興趣的。

酒過三巡,黃鹿野的話多起來了,他一開講,別人就隻有聽著的份兒了。

他赤頭漲臉,連眼睛都有點發紅,講起話來嗓門高手勢大,長發抖動,感情充沛:起周啊,我不是當麵恭維你們兩口子,你們這股韌勁兒真叫我服了。你知道“文化大革命”給我的教訓是什麼嗎?要時時刻刻地防備著自己的大腦。人的大腦皮層的左半部是專管生產哲學的,就是想點子,出想法。我當時記住了一條,這年頭最數想法不值錢,天天都有新觀點,天天都有新口號,就像蘑菇一樣每時每刻地都會從腦袋裏長出來。想法多是很露臉的,可也很危險,鬧不好就是毒蘑菇,很像毒瘤。所以我不斷地請病假,請長假,經常待在城關鎮的小衛生院裏,就是想混了,玩兒了。可你們呢?不斷地被割資本主義尾巴,被當成毒蘑菇拔掉,仍然不停地有新想法,點子不斷,現在倒折騰到大地方來啦。來,為你們幹杯!

焦起周趁大家都還清醒,趕緊把話題拉到正事上:上午你也看到了,我和桂蘭都忙得兩腳朝天了,還是胡嚕不過來。求你的事你怎麼想?

黃鹿野一下子變得很嚴肅:你們為護住自己的秘方受了多大的罪,我心裏很清楚,既然這麼不拿我當外人,我又豈能不夠朋友?但眼下我還丟不下自己那個小衛生院,再說讓我放著國家的工資不要到這兒來拿朋友的錢,心裏也不自在,覺得還不夠牢靠。我們是朋友,給朋友幫忙可以,你叫我把朋友當成自己的老板,一時還不習慣。所以我想了個主意,每周到你們這兒來三天,自己的衛生院還照顧著,你們的忙我是一定要幫,但不要你們的錢,隻給我出來回的路費就行。頂多再有兩年,等我把衛生院交出去,就一門心思到你們這兒來補差。

焦起周舉起酒杯:一言為定,鹿野真君子也!

吃過飯,焦起周看黃鹿野的樣子,想留他睡一覺再走。黃鹿野哈哈大笑:我要是睡下來,就得明天上午才能醒嘍,還是到汽車上去睡吧!

他抄起酒瓶子,把剩下的一點酒倒進嘴裏,將空瓶子遞給最嬋:大閨女,給我灌一瓶子涼白開帶著,在車上睡醒了覺肯定會口渴。

連武桂蘭都笑了:看你像醉了,原來清醒得很,還想著睡醒了要喝的水。

一家人高高興興地送走了黃鹿野。不管是衝著誰,好歹也算見到了兩位老人的笑模樣,郝武長便產生了錯覺,以為雨過天晴真的沒事了,他又能跟全家人在一起吃飯了。但到了晚上,就不是這麼回事了,雖然他還是一口一個好聽的喊著,主動找話說,主動賠笑。武桂蘭心軟麵善,為了不使他太難堪,該說話的時候也跟他搭訕幾句。但焦起周始終不拿眼睛看他,更不跟他過話,即便郝武長一口一個好聽的喊著,他也不應聲。

還有一股怒氣在焦起周的心裏躥動,這種沉默就像一道傷口攤在那兒。

晚上吃過飯以後就沒有郝武長的什麼事了,他臉皮再厚也有點磨磨唧唧,趕快溜出去找能讓自己輕鬆的地方。等他走了以後,武桂蘭當著兩個女兒的麵,勸解一直黑著一盤臉的丈夫:他能認個錯就算啦,他若死不認錯你又能把他怎麼樣?

焦起周實在是怒氣難消:我倒寧願他不認錯,他這樣翻三倒四像什麼東西?太卑劣了!

咳,不是冤家不聚頭,這都是命中注定的。隻要他跟嬋兒還能過下去,咱倆受點兒委屈就認了吧!

焦起周不想再說什麼,心裏卻極不舒服,即便隻是提起“郝武長”這三個字,都讓他有氣。好一陣子,大家誰都不開腔,好好一個家庭竟讓這麼一個人攪得不得安寧。

小女兒最芳想逗父母開心:你們行醫的人不是叫白衣天使嗎?沒有魔鬼,天使的威力就顯不出來了。有天使在,魔鬼也不能少,它是陪襯天使的嘛!

喲!武桂蘭果然露出笑意:看我老閨女出息得多快,這話連咱們都說不出來。

最芳眯著眼,翹著下巴頦兒,一副率真得意狀。

焦起周也忍不住用食指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快到晌午頭的時候,太陽正暖和,焦起周的三弟焦斌丹領著老娘和侄女焦最霞走下火車。最芳眼尖,髙聲喊著奶奶就撲了上去。真是跟誰長大的見了誰親,最芳從兩歲就被送到老家去了,由奶奶給帶到上學才又回到父母身邊,上學後年年寒暑假也都要回家去看奶奶,這份感情跟一般城裏女孩見到農村的奶奶可不一樣。老太太自然也格外疼愛這個最小的孫女,咧著嘴,笑得不可收拾,一臉的皺紋全被歡喜扯開了,像金針舒展的菊花瓣兒。

就在這一老一小一撲一抱的過程中,老人格格笑著,將一把炒花生仁兒塞進孫女的手心裏。老太太在火車上就剝好了,攥在手心裏,隻等著見到孫女的這一刻拿出來,上了歲數的人不應該空著手見晚輩人。

當然,這得說見誰。到車站來接她老人家的都是晚輩人,她手心裏可就攥著一把花生仁。最芳立刻拿一顆花生仁放進嘴裏,嚼得咯嘣脆響:嗯,好香!起周和最嬋也迎上來,最芳給他們每個人的嘴裏都塞了一顆花生仁。喊媽的,叫奶奶的,眾星捧月般地簇擁著老人走出車站廣場,一好不威風。

老人已經七十六歲,背有點駝,走路卻還噔噔的。噔噔的也得有人攙著,要的是這樣的氣氛、這樣的架勢。最嬋和最芳一邊一個扶著奶奶上了公共汽車,三站路就到了醫院。留在醫院守攤兒的武桂蘭,聽到動靜趕緊從辦公室跑出來迎個正著。郝武長也不知從哪兒鑽出來了,大家熱熱鬧鬧地把老太太引進兒子和媳婦的房間。這間屋裏本來堆放的東西就多,焦斌丹和最霞再把帶來的東西放到床上,就顯得更亂了。桂蘭讓老太太進了裏間,晚上就跟最芳睡在一塊兒。最嬋已經搬回自己的房子,原來的兩張單人床並成一張大床,按農村的習慣,讓老人脫鞋坐到床裏頭。桂蘭說:這一早晨可夠累的,先好好歇歇腳吧,等一會兒就吃飯。

老太太興奮,嘴裏老說不累不累,看見兒子真的開起了醫院,而且還在運城這樣的大地方,那大牌子、大院子……老太太累也不累了,嘴角笑得先咧著,而且無緣無故的該笑不該笑的,都敞開嗓子笑,這讓她那張老人的臉變得燦爛動人了。老人一邊笑著,眼睛還一個勁兒地四處踅摸。最霞湊近了問:找誰哪?是不是想看看最嬋的女婿?

最嬋結婚的時候老人沒有來,今天應是第一次見孫女女婿,但兒子、媳婦以及孫女最嬋都沒有給老人介紹郝武長。還是最霞眼觀六路地不落空,把郝武長拉到前麵,他也趁機喊了一聲“奶奶”。老人打量郝武長,不知是在老家聽到什麼閑話了,還是不喜歡郝武長的模樣,沒有拍手打掌,問這問那地表現出奶奶見到孫女婿應該有的歡喜,倒好像愣了一下,不願意跟郝武長的目光對視,趕忙別過臉問桂蘭:小安子呢?

你看,眼前站著孫女婿不跟人家說話,卻一下子打聽起孫子來了,這不是偏向是什麼?郝武長的臉上還堆著笑,卻心裏恨恨地閃到後麵去。焦家人都是一個德性一一護犢子,排外。自己的孩子再壞也好,別人家的孩子再好也壞。

最霞也裝得氣不忿兒:奶奶心裏就光有這個孫子!

起周解釋說:已經寫信告訴安國了,明天他歇班,估計今天晚上就會跟最紅一塊兒回來……郝武長躲在後麵偷眼盯著焦最霞,在他結婚的時候見過這位大姑姐,卻沒有留下很深的印象。當時他是新郎官兒,忙活得顧不得多看別人,全部注意力都下在焦最嬋的身上了。現在看,她可比焦最嬋強多了。看人家的打扮,黑色包腿褲騷得讓人牙根發酸,還穿著大紅的羽絨衣;那神色,那姿態,走在運城的大街上都夠洋的。她那長長的頭發幹淨利索地往腦袋後麵一綰,帶著一股野性子,薄嘴唇,通鼻梁,兩眼冒精氣兒……要是跟這樣的人有點兒事,那得是什麼滋味!看來她對我的印象還挺不錯,要不也不會替我說話。她如果在醫院待下來,以她的處境正好可以跟我結成同盟……屋子裏嘰嘰嘎嘎,熱熱乎乎。焦起周記不得有多少年沒有享受過這種快樂了。

人家都說老人是兒女的擋風牆,無論年紀多麼大的兒女,在父母跟前總會覺得自己還小,離死還遠著呢,似乎就有了一種安全感。一旦父母這堵牆倒了,下一個就輪上你了,你又成了自己兒女的牆。所以老娘一到,焦起周又找回來一種久違了的輕鬆和滿足。

老娘就是寶。別看加上老娘就來了這麼三個人,卻給醫院增加了種平衡感原來焦起周總感到自己的醫院一頭沉,病人多,醫護人員少,有點壓不住。現在就不同了,他這個院長手下有將有兵,於是便有了熱氣,形成了氣候。

離吃飯還有點時間,焦起周提出要帶著三弟和侄女先看看醫院,把他們的工作交代下去。到下午,能插手的就得先幹起來了。焦最霞已經躍躍欲試:沒說的,到這兒來就是幹活兒的。焦斌丹不愛說話,來了這半天還沒有聽到他吭過聲,到了非要有所表示不可的時候,也就是點點頭或笑一笑。

郝武長從後麵也跟了出來。

他們先來到辦公室,焦起周對斌丹講:這兩間大屋子要改成治療室,你下午跟武長在後麵再收拾出一間房子來做辦公室,你在裏邊辦公,負責掛號、收費、記賬,把醫院的錢和物都替我管起來。還要收發信件,給病人寄藥……事多啦,我一時也想不全。明年我想再找個有經驗的退休老會計來管賬,還要負責對外打交道,什麼稅務局呀、工商局呀……焦斌丹脫掉深色夾克衫拿在手上,隻穿一件灰色的厚毛衣,在一副農村人忠厚的外表下又掩藏著幾分儒雅,幾分精明。他不住地點著頭,神情凝重。他看上去還不到五十歲,留著短平頭,方臉高額,棱角分明,細心人很容易就看出跟焦起周一脈相承的地方,隻是顯得更樸實。

沒等聽完焦起周的布置郝武長就退出來了。人家都說一個女婿半個兒,這個老東西,把醫院的財權寧交給弟弟也不交給我,看來在他心裏是不拿我當女婿了!你拿我當不當一棵菜是你的事,我是你閨女的男人這誰也更改不了。你再能耐也總有個老的時候、死的時候,到時候就得把這個醫院交給你女兒,不可能交給你兄弟。我熬得過你,咱們走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