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武長跟進來又氣哼哼地出去,都沒能瞞過焦最霞的眼睛。她小聲問焦起周:二叔,大妹夫在醫院裏管什麼?
焦起周未曾開口先晃晃腦袋:是我跟你二嬸看走了眼,這個人沒有長性,他若是靠得住,我還用大老遠地讓你們拋家舍業地來幫忙嗎?你們有什麼雜事可以支使他去幹。斌丹和最霞都沒有再吭聲,支使他?且不說他有院長姑爺的這層身份,就單看他那個樣子,是好支使的嗎?看來哪種社會哪個時代都出這種事,隻要有幾個錢,日子過大了,家裏就會出遊手好閑之輩。
焦起周看著最霞說:目前醫院裏還沒有一個專職護士,你就給我把病人都管起來。依你的性格,將來會是個挺好的護士長。
最霞感到緊張:哎呀二叔,我就會那麼三腳貓似的兩下子,在村上膽大敢下手,可沒進過正式的醫院啊!
起周看看斌丹,笑了:想不到我們最霞也有怯陣的時候。咱這是中醫專科醫院,主要就是內服中藥,外貼膏藥,沒有大的手術,也不需要太複雜的技術護理,頂多就是打針輸液,來了重病人幫著做些緊急處理,這些你不是都幹過嗎?
就在此時,從後麵傳來一聲女子的尖叫。他停住話頭,‘急忙跑出去。
隻見黃福根以比他更快的速度從住院部跑過來,焦起周暗暗叫好,這小子倒挺機靈的,他的耳朵像貼在楊希的身上,這邊一有動靜,他眨眼工夫就能到。
楊希蹲在自己的屋門口,雙手抱在胸前,臉色焦黃。怎麼啦,怎麼啦?黃福根一麵問著一麵扶起姑娘,其他住院病人也端著飯盆過來了。黃福根看看楊希驚恐的眼神,又往她的屋裏看了一眼,然後擋在門口高聲嚷嚷著:誰也不許進,得保護現場!
謔,出了什麼事啦?我看看你的現場。焦起周走過來,黃福根就不能不閃開了。但焦起周並未貿然進屋,而是站在門口向裏麵瞧。屋裏確實有些怪異,地上零零落落撒滿垃圾,姑娘的床上趴著兩隻死耗子,到處都是被咬爛的鞋、毛巾、女孩子的衛生用品以及耗子屎等。這算什麼現場?焦起周問楊希:你怎麼會住在這裏?你的病不是好得差不多了嗎?完全可以回家去慢慢地調養啦!
黃福根替楊希講了一下事情的經過:在她治病的過程中,由對醫生的感激和崇敬漸漸衍變成對中醫的興趣,不敢說要學醫,隻請求武大夫能讓她留下幫忙。武大夫考慮到醫院也正缺人手,就答應了。
焦起周一拍腦門:哎呀對不起,武大夫跟我說過,這些天太忙,忘得死死的了。可,你不是住在後麵嗎?
楊希巳經定住了神兒,開始自己敘述事情的經過:因為不斷地有新病人來,沒有地方睡,我就讓出自己的床,在第二排收拾出這間小屋,把東西搬過來了。昨天發現有耗子,讓黃福根幫著給治了一下。今天上午武大夫特別忙,隻有我一個人給她打下手,到中午想拿飯盆去買飯,就看見床上有好幾隻大耗子在蹦來蹦去,可把我給嚇死了!
焦最霞隔窗看看旁邊的兩間房子,裏麵堆滿亂七八糟的東西,不知有多少年沒有動過了。她走近楊希說:你打死了老鼠,肯定就扔在了西牆根底下。這是老鼠報仇,趁你不在把死老鼠又叼回來,把你的東西能咬的都給你咬壞了。別怕,先吃飯,下午我幫你把這一排房子全打掃出來,晚上我跟你睡一間屋。
新護士長上任了。
大家都感到新奇,老鼠還會報仇?
是生命就有感覺,有感覺就有好惡,小到馬蜂,大到老笑奶奶保婚,虎、大象,都知道報仇,為什麼老鼠不會?焦最霞侃侃而談,反倒顯出農村人見多識廣。
焦起周趁機把最霞和斌丹介紹給住院部的病人:對啦,我還忘記給大家介紹了,這位動物專家是我的侄女焦最霞,醫院新來的專職護士。這位短平頭是我的弟弟焦斌丹,文武齊備的斌,靈丹妙藥的丹,是咱們醫院的會計……天擦黑兒的時候,安國和最紅回來了,當然是先得去看奶奶。
一進屋就有種過年的感覺。外間屋支起一張大圓桌子,上麵擺著七個碟子八個碗,人多,飯熱,菜香,好像就等著他們倆回來人席呢。裏間屋的床上還放著一張小炕桌,那是專門給奶奶用的,省得她老人家下地了。
每個人都掛著一張笑臉,無論想笑或不想笑、值得笑或不值得笑的,都極容易就笑起來。人要活到多大歲數才能有這樣的號召力?像老壽星一樣被全家人供著敬著哄著捧著,正好讓奶奶的笑病派上了用場。老人是真心高興,笑得就真實,看上去無時無刻不在笑,即便是坐著打噸兒或一個人靜靜出神的時候都像抿著嘴在笑,何況又看到了有好長時間沒見麵的孫子!她手向前伸著,嘴唇嘬鼓著:喲,一眨眼的工夫可壯實多啦,真是個大人樣子了!
老人把自己的床鋪又變成農村的大炕了,從褥子底下抓出炒熟的花生和脆棗,塞到孫子和孫女的手裏,還是熱乎的。
馬上就要吃飯了,見麵也得先吃奶奶給的東西。安國好似迫不及待地挑了一個脆棗送進嘴裏,一邊嚼著一邊耍貧嘴:看看,剛說完我有大人樣兒啦,可還是拿我當小孩兒。奶奶,你到底是願意我長大,還是喜歡我老是小孩兒?
傻小子,你長得再大,在你奶奶眼裏也是小孩兒!老人耳朵不背,能跟兒孫交流,思維就不會遲鈍,說話還保留著一種風趣。
安國繼續逗老人:奶奶,你的褥子底下還有什麼寶貝?
還有件最好的寶貝,等會兒才能給你看。老人把最紅拉到自己身邊上瞧瞧下看看:我紅丫頭說話也是大姑娘啦,你老往家裏跑,王家不會不樂意吧?
最紅跟奶奶在一塊兒的時間不長,也就不像其他孫女們跟奶奶那麼親。老人提的這個問題也很容易讓她多想,是嫌她回來得多呢,還是不想讓她經常回來?她不知該怎麼回答,於是就不吭聲,如果說這間屋子裏還有不向奶奶賠笑臉的,也就是最紅了。
桂蘭趕緊替女兒打圓盤:王家挺好的,不會對最紅回家不高興的。
焦起周趁機吆喝了一聲:吃飯吧,大家動手。
安國和最芳在裏間的小炕桌上陪著奶奶一塊兒吃,其他人都在外間屋的大桌上,連最紅也出去坐到了母親的身邊。
屋子裏熱氣彌漫,響起了筷子碰碗、勺兒碰碟子的聲音,並伴以牙齒的咀嚼聲、喝湯聲和說話聲。這就叫家,就叫生活的滋味兒。老奶奶吃得很少,她總看著孩子們吃,似乎比食物進人自己的口腹更愉快。一個男人的誌向不就是能養家糊口,活得像個人樣兒嗎?起周做到了,看他終於露出了笑模樣兒!他從小就心大,在兄弟幾個中數他最不讓大人省心,遭受的磨難也最多,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心大,老想幹大事兒,就像你家的屋頂大了,必然會有更多的雨點和雪花往上麵落是一樣的這天晚上焦起周的話也格外多。在任何飯桌上,話都是最好的菜,大家能不能吃好,就看一家之主或一桌之主的話是不是說得好。如果焦起周隻顧自己悶頭吃,別人還能吃出好興致來嗎?焦起周先誇讚了侄女能幹,帶著幾個輕病號,一下午就讓住院部換了個樣子,還除掉了兩窩耗子。焦最霞則說,她已經看出來,黃福根跟楊希正在談戀愛。武桂蘭卻認為不大可能,他們認識了這才多長時間,兩個人又都有病,怎麼可能呢?
最霞笑著說:這時候的年輕人,跟你那個年代的人可不一樣,過去談個三兩年也不準能辦到的事,現在有三兩個小時就都解決問題啦!
老太太在裏屋插了一句:就是霞丫頭的眼毒。
焦起周也嘲笑桂蘭:你呀你,隻看到病看不到人。如果有年輕人在我們這兒既治好了病,又談成了戀愛,也未嚐不是一段佳話。
奶奶又向安國問了一些礦上的情況,安國也隻揀些輕鬆有趣的講。
吃過飯,焦起周和斌丹到辦公室商量醫院分賬立賬的事。郝武長一放下筷子就沒影兒了。焦安國也想借機跟父親和三叔一塊兒了解一下醫院的賬目情況,卻被母親的眼光製止住:你要陪著奶奶說會兒話。最霞在他耳邊小聲說:你現在是大觀園裏的賈寶玉,必須要紮在女人堆裏陪著老祖宗。老太太聽不到卻看到了,高聲問:安子,最霞又跟你嘀咕什麼啦?
焦安國遲疑一下,便順嘴胡編:霞姐不讓我老賴在你身邊,害怕你累著。
老人擺擺手:別聽她瞎說,吃完晌午飯我睡了一大覺,這會兒一點兒都不累。你不是還要看我給你帶來的寶貝嗎?
老人又把手伸到褥子底下,掏出一個紙包,打開來是一張照片,遞到孫子眼前。安國接過來一看是個姑娘,短發團臉,喜眉笑眼,倒是挺討人喜歡。最霞快嘴快舌地問他:你覺著怎麼樣?
安國有種不妙的感覺,便裝傻充愣:什麼怎麼樣?
這是奶奶在老家給你定的親,咱們村南頭表姨家的閨女,去年高中畢業了……什麼?焦安國的臉一紅,腦袋立刻就大了:是定了親,還是剛進人看照片的階段?
農村裏哪有那麼多階段?老太太一句話這親事就算定了。定親怎麼也不跟我商量?
最霞衝著安國又努嘴又擠眼:這不就在跟你商量嗎?要不幹嗎還給你帶照片來?
如果是父母幹這手活兒,他可以斷然拒絕,可以摔還照片拂袖而去。可,這是奶奶在管這件事,麻煩就大了!因為在焦家,沒有人敢惹奶奶生氣。爺爺死得早,禍不單行,大伯伯有了女兒最霞不久也去世了,這個家完全是靠奶奶撐持下來的,老人家向來是一言九鼎。
桂蘭走近了把照片接過去:呀,奶奶可真有意思,還一直瞞著我們,安兒不回來就不亮照片。
最嬋、最紅、最芳也都一窩蜂地過來搶照片看,這個說挺漂亮的,那個說一看就是農村姑娘,最芳的小嘴最刻薄:整個兒一個傻妞!
最霞打斷她們的話:你們說的都不算,得看安國喜歡不喜歡。
桂蘭含笑看著兒子,她好像是相中了。最芳催促:哥,你說呀,你到底要還是不要?
安國勉強在臉上擠出笑來,趴到老人跟前:奶奶,你都這麼大年紀了,還操這份兒心幹嗎?累不累呀?
這是高興的事,又不是下地挖河拔麥子,累什麼累!老人頗為得意地抬手胡嚕胡嚕自己的頭發:再說我要不管,你們又得找個外鄉人,不知根不摸底,誰知道娶回家裏是個什麼樣兒?這丫頭是我看著長大的,老實本分,村上給她提親的可不少,身體也好,她的哥哥姐姐們生的都是兒子。
安國強擠出的笑變成了苦笑:我的好奶奶',你敢情不是給我找媳婦,是給我找兒子!
最霞插嘴:沒錯兒,焦家到了咱們這一輩兒女多男少,老太太有點兒慌了。這個霍家的閨女腰粗屁股大,一看就是個能生孩子的坯子。
最芳叫起來:哎呀醜死啦,肥腰大屁股那不成豬了嗎?最霞還想說什麼,被老太太喝住了:霞丫頭你給我閉嘴!你一胎生了一對兒小子,你的腰粗嗎?你的屁股大嗎?安子,別聽你霞姐瞎嘞嘞,她這是得便宜賣乖。就因為她生了雙胞胎兒子,公公婆婆都把她當成功臣敬著。你們看她手上戴的、身上穿的,連城裏的媳婦都比不上。她要幹什麼就幹什麼,這不說來運城,把一對兒剛三歲的兒子扔給公公婆婆,自己就來了嗎?你們是沒見到她那一對兒大胖小子,可愛煞人了,虎頭虎腦,長得一模一樣,睡著了連霞丫頭自己也分不清誰是老大誰最芳又感到了新鮮:真的嗎,霞姐?
奶奶的一番話勾起了焦最霞對兒子的想念,臉上的線條立刻變得柔和了,顯出一種做了母親的自奪:他們一睜眼我就能分得出來,究竟為什麼我也說不清。還有喂奶的時候也能分得出來,老大老實,老二壞。
這下連安國也感到神了:這麼小就能分得出誰老實誰壞?
是啊,從小看大嘛!吃不飽的時候老大很少咬奶頭,就是咬也不發狠。老二要是吃不飽,就撒著狠兒地咬我。
最芳神往了:霞姐你怎麼不把他們帶來?
帶來你給我看著?
行啊!
哼,連半天也用不了你就煩啦,你知道那倆小子有多淘哇!最霞的口氣裏充滿驕傲。
焦安國忽然有了主意,用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說:好,我有主意了,就讓這個姑娘立下保證,結婚後必須生下雙胞胎兒子,否則便自動解除婚約。如果不同意這一條,就學習國外的辦法先試婚,先到咱家幹幾年活兒,等生下兩個兒子以後再正式結婚。
母親在旁邊打了他一下:別胡說,淨惹奶奶生氣!
老奶奶可不糊塗,卻想歪了:安子以前可不是這樣,是長大了,該說媳婦了,臉皮也厚了,過去一聽說要給他找媳婦就臊得早跑了。桂蘭哪,定下來就快點兒給他們辦了吧!
啊!焦安國一聽就急了:奶奶,你可千萬別再操心了……他看見母親著急地直向他使眼色,就盡量把話說得婉轉些,還得繞著彎子絕了奶奶甚至包括父母為他找對象的念頭。他吭吭哧哧地尋找著合適的詞句:奶奶,我在礦上還沒有立住腳根兒,現在還不能結婚……可也不能老耽誤人家姑娘,將來我一定按奶奶的意思找個知根知底的,這總行了吧?
最霞似乎看出了眉目,但不知道她是想幫安國,還是拿這個親叔伯弟弟找樂兒:奶奶,人家安國看不上鄉下丫頭,要在城裏自己找,要追求“愛情”,你就別再多管閑事啦!
笑奶奶這回不笑了:娶個城裏的姑娘中看不中用,你們駕籠得了嗎?“愛情”這才有了幾年,老一輩子沒有這個詞兒還不照樣生兒育女。沒有愛情孩子是怎麼生下來的?過去村子裏淨是光棍兒,就都沒有愛情?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愛情就那麼多?
老人將丟在床上的照片撿起來,默默地又用紙包好。
桂蘭向兒子努努嘴,安國裝看不見,她隻好自己上前從婆婆手裏拿過照片:奶奶還真往心裏去了?安兒是跟你鬧著玩兒的。我看這個閨女就挺好,等我跟起周商量好了,再答複人家。
焦安國回到礦上,先把最紅送回家,就錯過了礦工食堂的開飯時間。幸好卓欣運已經替他買出來了,兩個饅頭,飯盒裏一半是炒豬肝,一半是燒茄子,還放在宿舍的暖氣上溫著。
屋裏聚著四五個人在打牌,一見他回來就忍不住要說兩句俏皮話:還是有對象好啊,知疼著熱,你小子是哪輩子修下的豔福?
焦安國既沒有食欲,也沒有心緒跟同伴鬥嘴,沒吭聲就往床上一躺,用被頭蒙住了臉。同屋的人知道他晚上十點鍾還要上夜班,就故意哄他:別睡了,睡一會兒起來更難受,幹脆跟我們一塊兒玩兒一會兒,等接班後到車間去睡。
焦安國仍舊沒有搭腔。
住在同一個宿舍裏的人,說親近也親近,說疏遠也疏遠。誰若真出了問題,比如發急病、出事故,同宿舍的人會像兄弟一樣幫你救你。但大家畢竟不是兄弟,當你心裏不痛快,生悶氣的時候,對不起,那就活該啦!你會強烈地感到人心隔肚皮,平時很熟悉的人其實很陌生,宿舍裏很熱鬧你卻很孤獨。就說眼下,人家問了兩句你不出聲,就再也不理你了,該玩兒的玩兒,該鬧的鬧,嘻嘻哈哈,滿嘴胡唚,爭牌鬥氣,吵吵嚷嚷,就像旁邊的床上沒有躺著人一樣,全不管焦安國是否能睡得著,心裏又是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