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焦起周原本就是本分識趣的人,領導給臉自己更要臉,絕不會在這樣的場合借機再提什麼要求,隻是一個勁地表示感謝。
他一這樣,劉寶金就愈益顯得熱情:今天我和王主任之所以帶這些實權派來跟你們認識,目的就有一個,以後有事找不到我們,就找他們,跟他們也不用客氣。
王爾品也說:今天晚上按理說應該請你們全家吃飯,一是接風,二是慶賀,可這幾天運城正開人民代表大會,我和劉局長都在會上,晚上還要開主席團會,明天就閉幕了。
劉寶金又插上來說:從明天起,王主任就是我們的王專員啦!
焦起周也含含糊糊地說了一些祝賀的話,他盼著王爾品的官當得越大越好。今天他能跟劉寶金一塊兒來露個麵,就是給足了麵子!
送走了來道賀的人天就黑了。焦起周叫桂蘭別再去病房了,無論有什麼事也要等到明天再說。今兒個這一天夠累的,吃了晚飯早點歇著,還有好多事情需要商量,一直亂哄哄的,兩口子竟沒有說話的空兒。
各間屋子也已收拾利索,別看拉來了滿滿的一卡車,除去藥,把那些穿的蓋的分到各個房子就沒有東西了。焦起周早預備下了五斤麵條,城裏做飯用煤氣,十分便當。人多齊動手,洗菜的剝蒜的打鹵的煮麵的,熱氣騰騰,一會兒就準備停當,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吃了頓喜麵。
年輕人第一天過城裏人的生活,都感到了新鮮,打水方便,燒水方便,痛痛快快地又大洗了一通,把中條山的塵土洗掉了,把~身的疲乏也洗掉了,然後擠在父母的房子裏嘰嘰嘎嘎,說說笑笑,表達著自己來到運城頭一天的感覺。
每逢這樣的場合郝武長就插不上嘴,可他又是個喜歡說說道道露鼻子顯臉的人,自然就覺得幾分沒趣,便第一個走出來因到自己的屋子。他在離開嶽父母的房間時偷偷在最嬋身上捏了下,示意她也快點回來。郝武長也有自己的興奮點,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好好感受成為運城人的第一個夜晚的快樂。
最芳則吵著讓安國領她和最紅上街看看運城的夜景。安國看到了出乎意料的新醫院的規模,有很多事情想問父親,就推托說:今天太累了,明天一準兒帶你們看個夠。運城好看的地方多著哪,以後夠你們看的。
最嬋伺候母親洗完臉,又打來一盆熱水讓母親燙腳,活血解乏,有助於提高睡眠質量。桂蘭把雙腳舒舒服服地放進熱水裏,急切地問丈夫:你說說情況吧,都快把我悶壞了,怎麼會弄起了這麼大一攤子?這得花多少錢呀?
起周笑了:真是過窮日子過怕了,我知道你就會問這個,其實並沒有花我們多少錢。先說房子,這是當初專給醫療隊蓋的,醫療隊撤走後就一直空著,有段時間當過衛生局的倉庫,暫時算借給我們,等我們幹好了明年就把它買下來,今後再也不會讓你跟孩子們過那種日子啦!
原來不是說叫診所嗎?怎麼一下子掛出了這麼一個大牌子?
叫診所反而不好注冊,還得掛靠在哪一個醫院裏,將來麻煩事會很多。尚老建議,不如一步到位,大大方方地就辦成醫院。醫院注冊的時候我是法人,就由我當院長,行政後勤對外聯絡這些雜七雜八的事都由我擔著,你就隻管治病。好在病人有的是,你不必擔心有勁兒沒處使,就怕你今後治不過來。
武桂蘭發覺,起周獨自在運城闖蕩了這一陣子,人瘦了許多,也變了許多。以前是方正嚴謹有餘,靈活應變不足,到關鍵時刻拙於言辭,害怕與人交往。現在整個人從裏到外有了股異乎尋常的精氣神兒,居然把今後醫院裏跟人打交道的事全攬過去了……她對丈夫的變化有幾分驚喜,又有幾分不安。
安國不知道“尚老”是誰,焦起周向兒女們又講了一遍認識尚德堂的經過。
桂蘭又問:怎這麼快就連病人都有了呢?
尚老要看咱們藥的療效,衛生局就從其他醫院轉來了十幾個結核病人。
效果怎麼樣?尚老認可了嗎?
那還用說嗎?如果咱們的藥不坐勁,頭頭們還能這麼支持?沒有領導發話,就光憑我一個人,能這麼快就辦成一切手續,戳起一個新醫院?
尚老什麼時候走的?
走了三天了,臨走的時候很高興,說以後會經常來的。
聽著這些讓母親和哥哥、姐姐振奮的事,最芳和最紅的眼皮子卻開始打架了,桂蘭讓她們到裏屋去睡。她抬眼看著兒子又說:安兒沒事明天就回去吧,可不能讓礦上有意見。
安國說:沒事,我後天再回去。醫院剛開張,雜事還多著呢!
焦起周也點點頭:是啊,現在最缺的就是人手,特別是靠得住的人。
桂蘭又衝著最嬋開口了:運城不比下古林,我們既然叫醫院,就得像個正經八百的醫院,凡事要有條理有規矩。嬋兒跟爸爸媽媽也學了這麼多年啦,從明天起就得獨當一麵,我會分幾個病人給你管,你還要把全院的護士職責先擔起來。
焦起周也叮囑道:你媽說得對,不獨挑一攤兒就不能長進。中醫跟西醫不一樣,學西醫,上五年醫學院一畢業就能看病。而中醫是黑匣子理論,上了五年中醫學院,畢業後還是看不了病,必須再跟著師傅學。你從小耳濡目染,但一直不正規,現在可要認真當個事來幹啦!
安國哂摸著父母話裏的滋味,他第一次產生了為當初去礦上工作而後悔的念頭,這個時候,作為兒子,他真應該留在父母身邊。他看到有了新醫院父母是這麼高興,他有責任讓父母的醫院成氣候,而不是把這麼重的擔子隻壓在姐姐身上……桂蘭看看時候不早了,讓安國和最嬋也回房歇著。
最嬋整個晚上都在聽著,沒有說一句話。出了父母的屋子,她卻磨磨蹭蹭地不肯進自己的屋,安國奇怪:姐,你怎麼啦?
夜光裏,他看到姐姐滿臉都是淚,卻什麼也沒有跟他說。
礦區無平路,地勢隨山形而起伏跌宕,高低不平,騎自行車就格外吃力。再加上礦務局不同於坐落在平原上或城市裏的企業,上下班以及吃喝拉撒睡都不離開礦區,故騎自行車的人很少。
也正因為這樣,焦安國創造的“自行車上的風景”就越發引人注目。
無論卓欣運上什麼班,下班後走出車間的時候,一定會看到焦安國推著永久牌自行車在等她。愛情洋溢著巨大的能量,無論是什麼天氣,雷電交加也好,揚風攪雪也好,焦安國總是一股勁。
戀愛中人本來就有蠻勁,有邪勁,越是爬大坡費大力,才越能證明自己的力氣和忠誠。而在下坡的急速和驚險中,更能向戀人展示自己的技巧和勇氣。'
自行車是外國人發明的,原名叫“腳踏車”,一傳到中國就好像不“踏”而“自行”。因為中國人靠兩隻腳走路是出了名的,“鐵腳板”、“飛毛腿”、“神行太保”之類的人物層出不窮。特別是山裏人,一旦蹬上腳踏車,輕鬆得真像不用蹬車就能“自行”一樣,中國人遂把“腳踏車”改為“自行車”,實實在在地體現了我們民族的詼諧和舉重若輕。
中國人還把自行車馱人叫做“坐二等”騎車人比坐著的高一等,坐著的是“二等”。
抬轎的叫轎夫,拉膠皮軲轆的叫腳夫,抬的和拉的都比坐著的矮一截。蹬三輪車的座位比坐三輪車的座位高一塊,人卻還是低一格。開汽車的和坐汽車的位子一般高,人卻也不一定就平等,開車的叫司機,坐車的叫老板,頂不濟也是乘客。惟有自行車馱人,騎車人的座位高一塊,坐車人坐在比車座矮一截的後架子上,也隻能湊湊合合地叫“二等”。不論你多麼高貴,多麼漂亮,坐在後麵省心省力地多麼舒服,還是“二等”。貶低坐車的,尊重蹬車者,實際是體現了一種平等。
也惟有在自行車上,騎車的和坐車的是平等的。
焦安國和卓欣運也都住在礦上,從宿舍到車間跟其他人一樣,不算很遠。他們之所以要同車來同車走,與路的遠近沒有關係,要的是這種情調。自行車能把兩個人連接在一起,給一對戀人提供了一種能夠公開親密接觸的理由。
兩個年輕人一坐上自行車,那真是風光無限。沒有人能聽得見他們說些什麼,隻看得見他們一坐上自行車就說個沒完沒了,忽而姑娘暢笑不止,一路陽光燦爛;忽而又掄起雙拳捶打小夥子的後背,如風擺楊柳。這時候,小夥子必利用下坡把自行車蹬得飛快,要不就擺車把晃車身,搖得姑娘趁勢把雙手摟緊小夥子的腰,將臉貼在舒適而溫暖的背上,嬌喘籲籲。有時哼著小曲兒,有時無聲勝有聲,隻要他們一經過,連四周都跟著安靜下來,觀看他們創造的風景。風和日麗,空氣中散發著濃濃的柔情蜜意。從礦區的門口、窗口、道邊、車間、宿舍、食堂等各個地方各個方向,正在看著他們的人被帶人了~種境界,激起無盡的聯想……礦區的生活很單調,男女間各種各樣的故事就成了大家的興奮點,成了礦區人最愛看最喜歡議論的一種景致。
特別是這一對誰不知道那女孩子是孫副礦長沒過門的兒媳婦?誰不知道孫良貴想要的東西是沒有得不到的?他老婆溫妙群當年就是礦上的大美人兒,心裏想著她的人有縣裏的有礦上的,有官大的有官小的,有大學畢業的工程師、技術員,有礦上年輕的勞動模範,有礦區籃球隊的主力中鋒,哪一個都比孫良貴漂亮百倍,最後卻恰恰讓孫良貴得著了。如今他是踩跺腳連中條山都會顫動的副礦長,能讓一個毫不起眼的送料工搶走自己的兒媳婦?雖然想當他兒媳婦的姑娘多得能擠破他家的門檻,未必就非要卓欣運不可,但他又怎麼能不要自己的這張臉,能順順溜溜地咽下這口氣呢?即便他能咽得下去,這旁人的閑話可是不好聽啊!
礦上關於這件事的傳聞多起來了。
一則說,孫副礦長的兒子孫軍,帶著自製的手榴彈到選料車間找焦安國算賬,偏趕上焦安國請假回家,算是撿了一條命。另有一個版本,說孫軍的所謂手榴彈其實是過年剩下的炮仗,有一次在下班的路上他堵住了焦安國,甩出去沒有響,反被焦安國揍了一頓。還有人傳,溫妙群嫁給孫良貴之後總覺得冤得慌,成天悶悶不樂,自己悶出了一身病,生了個兒子先天有缺陷,是個廢物……這些都不是真的,真的麻煩是卓欣運的家裏讓人捎來口信,叫她立刻回去一趟。焦安國騎車馱著她去汽車站,兩個人都很沉悶,卻又不願意把心裏想的捅開,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
焦安國猜想,一定是欣運的父母讓她回去跟孫軍定親。都這個年代了,孫良貴一家子不可能利用權勢在礦上大張旗鼓地逼卓欣運認頭。當初既然是雙方老人定下的親事,現在也就理所當然地惟欣運的父親是問,讓他壓自己的女兒履行允諾。
一路上焦安國不說話是出於自尊,他不能憨皮賴臉地讓欣運不回去,或告誡欣運回去後要頂住,不能屈服於家庭壓力而變心……這件事一定得讓欣運自己拿主意。
卓欣運了解自己的父母,他們是絕不會為難自己的,她擔心的是家裏出了別的事。焦安國不但不勸慰自己,'反而吊著一張臉子給自己看,就帶著點氣地問他:你怎麼啞巴了?
安國苦笑,臉還有點冷:該當啞巴的時候就得當啊!
誰讓你當啞巴了?
都這麼大個人了,難道看不出眉眼高低,還用人家提醒嗎?
欣運的眼神突然變得尖銳懾人:你今天是#麼啦?說話酸不拉嘰,東纏西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