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3)

第二十章

從守門的小屋裏走出一個老工人,身軀臃腫,頭如一個大倭瓜,溝溝坎坎,甚是可怖。幸好他笑容謙卑,似乎跟焦安國很熟悉,還主動打著招呼:小安子,又要上山哪?

焦安國樂嗬嗬地應道:是啊,到這兒來不上山還能幹什麼?

今兒個天氣好,可以多采點兒藥。大腦袋工人感慨還不少: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當年你父親就老被割資本主義尾巴,但是老割老長,割一回沒有幾個月就又長出新尾巴來了,開荒種菜,養羊喂雞。當大夫的時候幹這一套,下放當工人還幹這一套。咳,當時沒長過資本主義尾巴的人,不知道那種尾巴的好處,等到知道尾巴的好處了已經晚啦。現在又該是你長尾巴的時候啦卓欣運被逗笑了,含蓄而輕輕地微笑著。

行啦崔大爺,別再講你那過五關斬六將了。焦安國跟老頭兒開著玩笑,從包裏拿出一個飯盒大的收音機,摁動開關,立刻有樂聲傳出,他遞到老頭手裏:修好啦,有了毛病再找我。

好小子,我知道你的手靈。守門的老頭兒待在這個地方,一天也不準能見到一兩個人,好不容易有個熟識的人來自然要多搭訕幾句。他雖然在跟安國說話,眼睛可是一直在瞄著欣生調241運:安子,這是對象吧?

焦安國並不正麵回答是或不是:跟我一個車間的。

老頭兒又發感慨:還是你爸爸有福氣呀!

你的福氣也不小啊,在這兒看大門,又幹淨又清閑,多美呀!焦安國把自行車放在小屋門口鎖好,領著欣運走出北門。

老頭兒在他們身後又大聲囑咐了一句:在山上要小心哪!

焦安國隨口答應著。

卓欣運感到奇怪:你怎麼跟這個胖老頭兒那麼熟啊?

嘿,他跟我們家可是老相識了,我還不到一歲的時候他就帶著人抄我們的家,封了我們家的門。

欣運一驚:他是誰呀?

過去礦區醫院的院長崔幹臣,以後爬到了礦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的位子上,“文化大革命”一結束又被打成“壞頭頭”,下放到車間當工人。前幾年身體不好,就來守大門了。

卓欣運側過臉來認真端詳著焦安國:剛才我看你們倆的關係還挺不錯嘛!

咳,事情都過去了,他也夠倒黴的,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就道過歉了。

卓欣運似心有所動,卻沒有再吱聲。

他們先走到一個背風向陽的山窪子裏,旁邊放著一個破柳條筐,插著一塊木板,上寫“選礦車間藥場”。地上攤曬著大片半幹的各式各樣的草藥,焦安國從地上撿起一把舊木杈,開始翻藥。

欣運覺著新鮮:你的鬼點子可夠多的,幹啥還要打車間的招牌?

安國衝她一笑,滿口整齊的白牙在陽光下閃閃爍爍:如果打我自己的旗號不又容易被人抓住尾巴?車間的旗號辟邪,主要是防備小偷。其實哪有人會偷這個!

欣運也下手幫著翻藥,將曬藥場的藥都翻了一遍之後,安國背上那個破筐,引導著欣運開始上山。今天不能有絲毫的閃失,他躲開過於險峭的路,順著慢坡往上走,腿下草深迷路,黃葉沒腳,一片片頑強的野菊花,開得翠葉金葩,生機盎然。

欣運是第一次進山,充滿好奇,看什麼都新鮮,還沒有采到藥先掐了一大把野花。

老天也真心作美,陽坡上沒有風,被太陽一曬,他們暖融融渾身舒泰。

焦安國看見一棵天南星,支開傘一般的綠葉,垂掛著小葡萄似的紅果實,挖出來是蒜頭一樣滾圓的塊莖。欣運高興,就要用手去抓,被安國擋住:你別碰,它的根上有毒,曬幹以後用竹片一刮,皮就掉了。他連根帶葉一起丟進自己的筐裏,然後講解天南星的藥效:“祛風痰,解痙癇,止肺胸疼。”

跟著,他又發現了彘複花、豬牙皂、禹白附、地榆……每采擷一味藥,焦安國就講解一番,從藥的名稱、特點到性能。

或許因為這些知識是從自己的男朋友嘴裏說出來的,或許因為山裏的景色太讓她興奮了,卓欣運發覺自己對這些草藥非常感興趣。以前她印象中的草藥是味道嗆人的幹草棍子,沒想到草藥原來還曾經這麼鮮活、動人,每一味藥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是大自然的生命之花。

她喃喃而語:怪不得你這麼喜歡學醫,我要是你也會愛上這一行的。

欣運漸漸發現,焦安國並不把看見的草藥都采下來,而是挑挑揀揀,丟三落四,就不斷地提醒他。安國卻說:自古來采藥是有規矩的,遇藥者留小采大,逢三擇。誰將所見之藥悉數采光,必遭報應。

欣運心裏一動,停下手盯住安國,這個人的身上在不經意間老露出一些讓她意想不到的東西。可能正是這些東西強烈地吸引了她,又讓她難以理解。大家都年齡差不多,學曆差不多,所知道的東西也應該差不多,可焦安國的腦子裏是怎麼裝進了這麼多雜七雜八的知識?這也許跟他所受的家庭熏陶有關係……姑娘黑湛湛的瞳仁裏有火苗在燒灼著他,她問道:所有采藥者都能像你一樣遵守這老規矩嗎?

不能因為有人可能不遵守規矩,你就也不遵守。焦安國回答得很隨意,他的眼睛忙於在林木和草叢間搜尋,說話似乎是為了不讓女伴感到沉悶、枯燥:你還記得蘇格拉底吧?他是主張要有法律的,可他自己卻被錯判人獄,還要處以死刑。他的學生要救他出去,也能夠救他出去,他卻謝絕了,最後以自己高貴的生命證明法律的嚴肅性,即使有時過於極端甚至是錯了,也得維護法律的尊嚴。中條山也有自己的法律,真正從醫的人是不可能不愛惜大自然的,我們的全部中藥都取自大自然,甚至連我們的生命本身也是仿照大自然的形態創造出來的。比如大自然中的山脈、河流、海洋、丘陵、盆地、平原、森林、草地等等,都可以在人的身上找到相當準確的對應。現代人越來越認識到生命就是自然,自然就是生命,豈敢兒戲!卓欣運說:你要不就是一句話不說,要不就是說起來一套套的,好像你幹什麼事都能講出一通大道理,都必須有一種理論在支持你的行為。

焦安國聽不出這是讚揚還是挖苦,抬起頭看見姑娘嘴角掛著輕盈的微笑,他也嘻嘻一笑,雙眼一眯縫,露出一股壞勁兒:我是瞎說,亂白話。

他背上的柳條筐裏已經裝滿了,就地蘚了幾把老草蔓子,搓成根草繩,把筐裏的藥拿出來捆好,還放在原地,等下山的時候再捎上。

欣運幫著他捆藥,沒留神被一株刺五加上的尖針紮了食指,疼得她“哎喲!”一聲撒了手。她以為是被什麼毒物咬上了,狠命地用手。

安國抓過她的手說:刺五加無毒,沒有關係的。他用牙齒輕輕咬了咬姑娘出血的手指肚,再放進嘴裏吸吮一番,然後掐了幾片血山草的葉子,用手指碾碎後敷到姑娘的手指上:這叫景天,又稱土三七,專門止血止疼。

姑娘的手指早就不疼了,卻沒有馬上抽回自己的手。眼睛水汪汪地看著焦安國,有了某種渴望和對這渴望的恐懼。小夥子處理完欣運的手指,也沒有馬上鬆開自己的手,他從姑娘的指尖上有了某種感應,抬起臉,眼睛看到了眼睛,黑沉沉,緊張,熱切,充滿企盼。安國把自己幹渴的唇慢慢湊上去,剛一接觸到欣運的唇,就像被火鉗子燙了一下,被猛地推開了。姑娘用力很大,安國被推得一個趔趄,站穩後睃睃睜睜地看著欣運。

欣運臉色煞白,呼吸急促,嚇得低垂著眼簾不敢看他。他低聲表示歉意:對不起,我是不是嚇著你了?

過了好半天,欣運俊俏的臉又變得緋紅,小聲吭哧著:你可真壞,這會不會懷孕哪?

什麼?哎呀,我的大小姐!焦安國這一通笑啊,笑得自己眼裏有了淚,也笑得欣運那緊繃著的神經鬆弛下來。

安國停住笑,堅定地把兩隻手搭在姑娘的肩上,臉對臉地盯著對方的眼睛,口氣也變得很嚴肅:你的學是怎麼上的?念書都念傻了,哪本書裏寫著接吻能懷孕?懷孕不是嘴的事,也不是手的事,更不是擁抱的事,得正式結婚入洞房,有實質性的身體交流……嗨,你難道就沒有看到過配豬配馬嗎?哦,你長在城市裏,難怪呀!

卓欣運羞得不敢抬眼,卻越發嬌媚可人。

安國情難自抑,雙手箍緊姑娘的身體,把她圈進自己的懷裏,不再讓她冒傻氣掙脫掉。他們之間早就心照不宣的愛戀,這一會兒瘋狂般地明朗了,帶著他們二十歲的莽撞,也帶著他們二十歲的怯弱。他非常小心地慢慢地吻著,但吻得很燙,很動情,愛之流充溢而出。她的反應也慢慢地醒了,活了,有了回應,有了熱度,終於全身都燒起來了,蓬蓬勃勃有了聲色。

四周寂靜,太陽當空,山野間有巨大的熱氣團在包裹著這對年輕人……破家值萬貫。

武桂蘭原來想得挺好,有些沒用的東西能扔就扔在下古林,不再往運城帶了。可真到了搬家的時候,沒有多少是舍得扔掉的,摸摸哪一樣都覺得還有用,破破爛爛的,在大門口碼了一大垛。

還不到晌午,運城的卡車就到了。裝車主要是靠焦安國和郝武長,光藥就裝了多半車廂。不管別人怎麼看,說是破爛兒就算是破爛兒吧,隻要他們自己認為是貴重一點的就放在底下,不值錢的玩意兒擺在上麵,路上顛簸,就是給甩掉了也不至於心疼。

這是焦安國的主意,郝武長不同意,不同意也得按安國的主意辦,因為這畢竟是焦家在搬家,而不是郝武長在搬家。很顯然,他們兩個人相互不喜歡,卻又不得不容忍對方。焦安國厭惡自己的姐夫是明的,而且還有點理直氣壯。郝武長不喜歡內弟是暗的,似乎是無來由地出於一種本能的排斥。可他們仍舊得在一起,隻要焦安國從礦上回來,就得跟郝武長在一個鍋裏攪馬勺。這大概就是人的無奈,許多家庭許多單位,不也是如此嗎?感情是感情,關係是關係,關係並不是全由感情確立的。一旦被確立了某種關係,相互喜歡不喜歡感情上合得來合不來,就都得服從這種關係了。姐夫和舅子又算得了什麼?喜歡就多看兩眼,不喜歡就少看兩眼。而焦最嬋對郝武長,她自己看著惡心,別人也看著惡心,還不照樣成了夫妻?喜歡也得天天看,不喜歡也得天天看!

焦起周留在運城籌建新家和新的醫療站,可想而知他會有多忙,沒有跟車回來參與搬家,下古林的事裏裏外外就都由武桂蘭照應。她還有一項主要的責任,就是照顧好從運城來的卡車司機。老話說,連衙門口的門墩兒都大三輩兒。這輛大卡車可是人家王爾品給找的,真是幫了大忙。要不然這麼多破爛兒怎麼弄到運城去?若是租車搬運還不知要花多少錢哪!這下可好了,既省心又省錢,隻要給司機買一條煙,中午和晚上管兩頓飯就行了。武桂蘭實實在在地又一次感受到了權力的威力,當官的要害你是一句話,要幫你也是一句話。她隻是還沒有想通王爾品為什麼會這麼好。是要當專員了,想事事處處都給人留下好印象,還是看尚德堂老先生的麵子?

看起來又不像,她和焦起周第一次進城上訪的時候,人家對他們也很不錯嘛,這說明王爾品天生心眼兒好。當官的也各式各樣。平頭百姓想要幹成點事有多難啊,沒有貴人相助絕對不行。尚德堂是他們家的大貴人,王爾品也是他們的貴人。以前多災多難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沒有真正認識當官的,或者說認識了也沒能處理好跟他們的關係。等到了運城安定下來,她一定要跟起周好好商量一下,怎麼感謝這些貴人,讓孩子們永遠記住這些貴人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