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最嬋蒸了一大鍋戧麵饅頭,底下熬了半鍋白米綠豆粥,炒的肉絲粉條、白菜豆腐、油炸小幹蝦米,還有一碟香油蔥絲拌鹹菜。這是他們在下古林的最後一頓團圓飯,再加上即將進城的興奮,一家人陪著司機吃得熱熱鬧鬧,整個一頓飯的話題就是運城。
他們身上都貼著農民的標簽,除了安國,其他人至今還是農業戶口,卻就要生活在運城啦!在他們目前的視野裏,運城才是真正的大城市。跟運城相比,原田算什麼?不過是個小縣城。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而且是往高處走。他們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連懶鬼郝武長這兩天都變得又勤謹了,他也意識到自己就要成為城裏人了。對一個中國的農民來說,還有什麼比能到城市裏生活更讓他神往和激動的呢?
惟一在飯桌上沒怎麼說話,眼裏還好像老汪著淚的,是已經改姓王的最紅。在她小的時候,焦王兩家都住在礦上,焦家的生活不如王家的生活好,她還不大懂事。時間飛似的就過來了,家裏人搬到了屬於鄉下的下古林,她卻仍舊住在城市般的礦區裏,什麼時候想了都可以跑過來,心裏也沒有覺得太難受。這一次可就不一樣了,是真正和家裏人的分別,讓她體會到改了姓的孤單和不幸。她已經在上小學六年級,是個敏感且心曲很深的少女,她開始憎恨自己的親生父母,羨慕和妒忌姐姐妹妹。可她又不願意這樣,她不想恨父母和這一家人……安國安慰她:礦上不是還有我嘛,沒事就到我宿舍來玩兒,等我回家的時候就捎上你。
桂蘭心裏最疼,她一直都覺得對不起這個女兒,就許願說:等明年你上中學的時候,叫你哥哥送你到運城來上。
趕早不趕晚,一吃過飯,司機就催促上路。
駕駛樓子裏還可以再坐兩個人,安國想讓姐姐、妹妹和母親都擠在樓子裏,自己和郝武長在車廂上麵押車。桂蘭卻忽然改了主意,把兒子拉到一邊說:你就不要跟車去運城了。
安國一愣:這麼多東西我不跟去怎麼行?到了運城搬搬弄弄的事還多著哪!反正我已經向車間請了三天的假。
桂蘭說出自己的憂慮:我怕等會兒光丟下紅兒一個她受不了,我們走後你把她送回家去,運城的活兒是幹不完的,等你歇班回去再幹唄!
焦安國沒有打愣就有了主意:叫最紅跟咱們一塊兒去,也讓她看看新家,高興高興,等我回礦的時候再把她帶回來。
嘿,這麼簡單的辦法自己竟沒有想到!同時,武桂蘭的心裏又感到一陣寬慰。兒子確實是長大了,卻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長大的。好像突然間就有了責任感,有了權威性。安國拿著自己準備在車上穿的棉大衣走到最紅跟前,剛跟她說了幾句,最紅就高興起來。安國把大衣給她穿好,然後把她舉到高高的車頂上。
最芳又從駕駛樓子裏探出頭:哥,我也要坐到外邊去。
最嬋警告她:外邊可冷啊!
最芳使性兒:人家要看景兒嘛!
好吧,正好跟你二姐做伴兒。安國答應了,他先爬上車,從一個紙箱子裏掏出父親的一件舊棉襖,又給小妹妹穿上,把她安頓在最紅旁邊。
他和郝武長又用大繩把車廂上的東西都拴牢靠,自己才最後一個爬上車。車廂上碼成了一座小山,兩邊各留出一塊坐人的地方,他坐在車廂右邊的最後麵,臉正好對著兩個妹妹。郝武長坐在車廂的左麵,他們中間隔著家具和高高的行李垛,像牆一樣把車廂分成兩間小屋,誰也看不到誰,也省得他們相互看著都不順眼。
安國用手拍拍車幫,給司機發出開車信號,卡車在人群中啟動了。
村幹部和差不多半個村子的人都來送行。這麼多年,下古林人誰還沒有生過病?無論早晚也無論有錢沒錢,武桂蘭兩口子隨叫隨到。他們這一走,往後下古林人看病還不知怎麼辦呢?下台後一直鬱鬱不得誌的老支書陳廣立,站在道邊上乂借機罵開大街了:人家在這兒的時候整人家,村裏也不站出來替他們說句話,現在可好啦,一步登天要搬到運城去,看你下古林的人再病了找誰去?還能大病小病地都往縣上跑啊?縣醫院是那麼好進的嗎?去一次不把你訛死才怪哪!
村民們也隨聲附和,說什麼話的都有。車上車下擺著手,喊著告別的話,囑咐的話。農村人告別不說“再見”,而說“再來”,有空“再來”,一片“再來”。
汽車緩緩地開出村子,一上公路就快了,眨眼鑽進了中條山。
霜打山林,風卷黃葉,斷岩掛飛瀑,一徑轉羊腸。剛開始,兩個小姑娘的眼睛不夠使的。時間一長,隨著卡車的顛簸,就都有點困了,把腦袋縮進了棉衣領子……安國趕忙招呼她們:唉,不能睡覺啊,一睡著了準感冒!
兩個姑娘使勁睜大眼睛,沒過一會兒眼毛就又往一塊兒粘。
安國得不停地想法子逗她們說話:你們兩個居然還睡得著,小芳,城裏的學生可比下古林的學生成績好,你轉學到運城裏的病人城能跟得上班嗎?你可別降了級,讓城裏學生瞧不起咱。
最芳卻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被唬住的,黑眼珠一瞪:不可能,老師早就告訴我了,城裏學生不如農村學生用功,也不如農村學生紮實,我的數學不論到哪裏都保證不會掉下前三名!嗬,真敢吹呀!那語文呢?
語文也差不了,老師說農村的學生寫作文,詞彙比城裏學生豐富。
焦安國笑了:你們老師是個狂妄分子,教出了你這麼一個狂徒。我們現在看到的是中條山,你就背誦一首關於中條山的詩讓我們聽聽。
最芳被難住了,小臉一紅歪了個詞兒:課本上沒有。課本上沒有課外有,我們天天看著中條山,你們老師就不給你們講幾句描寫中條山的詩歌?你的詞彙不是挺豐富嗎?
哥,你會嗎?最芳的嘴茬子很厲害,改守為攻: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詩!
要有怎麼辦?
你教我唄!
聽著,明朝周禮樂寫過一首七律,題目是《中條秀色》:
層巒絕岩筆難形,穀口樵歌更可聽。
遠樹雲拖千丈綠,斷崖天挺一峰青。
嵐光暖翳笑蓉障,黛色晴開翡翠屏。
登覽不知歸騎晚,變調251滿襟風露逼青冥。
安國一句句地講解給兩個妹妹聽,最芳聽得很認真,等安國說完了,她眨巴眨巴眼睛說:哥,你的學問比我們老師還大。
你又想轉什麼鬼心眼子?
我還有個問題不明白,能問你嗎?
哈,我想考你沒考成,倒變成了你考我啦!說出來聽聽。
什麼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哇?
安國臉一沉,眼睛朝左車幫瞄了瞄,壓低嗓子說:你怎麼想起問這個?
最芳也小臉一繃:人家聽到有人這麼說,不懂,問問還不行嗎?你不會就說不會,別歪詞兒。
被小丫頭這麼一將,安國隻好給她們解釋:《西遊記》裏唐僧去取經的西天叫印度,在咱們國家的西南方。印度國內有一種風俗,婚姻嫁娶必須嚴格遵照長幼順序依次而行,姐姐沒有出嫁,妹妹是斷不能結婚的。如果姐姐遲遲找不到婆家,而妹妹又和別人訂了婚,為了不影響妹妹出嫁,姐姐就得在妹妹結婚前的幾天隨便選擇一樣東西結婚,比如一塊石頭、一棵樹、一條狗、一隻雞等等。等姐姐跟這些東西舉行完婚禮,妹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出嫁了。
兩個小姑娘聽得瞪大了眼,最芳忍不住咋呼起來:哎呀,還有這回事?
聽著,在咱們國家廣東的有些地方,也有類似的風俗。凡女子與男方訂了親,如男方出遠門長年不歸,或男方重病纏身起不了床,男方的家長就可以找一隻雄雞,代替新郎迎娶女方進門。當地人管這個就叫“嫁雞”。我猜想“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能就是從這兒來的。
最芳看著最紅,做個怪樣,吐吐舌頭。
最紅隻是輕輕一笑。在哥哥和小妹打嘴仗的時候她就一直這麼靜靜地在一旁聽著,該笑的時候陪著咧咧嘴,卻始終不吭氣。實際上她也插不上嘴,看著最芳想說就說想笑就笑,她也眼熱,可就是做不到。也許隻有在親生父母身邊長大的孩子才會有這樣完整自然的性格,心裏沒有一丁點兒暗影。
安國總算成功地打發了坐車的寂寞,哄著兩個妹妹沒有在冷風中睡著了。
汽車終於爬出了中條山,公路兩邊樓房漸多,離運城已經不遠了。
卡車繞到運城東部,停在一所剛刷完白漿的房子前。
其實,武桂蘭和孩子們從老遠就已經在打量這座房子了,下車後顧不得卸東西,先前前後後、裏裏外外地查看新房子。武桂蘭先就喜歡門前的這條大道,豁豁亮亮,好找好記,病人們來來去去地也方便。門口掛著一塊嶄新的大牌子運城中醫結核病防治院大家圍在醫院的牌子前,流露出難以抑製的興奮。
最芳的雙腿因為坐車時間太長變麻了,她踮著腳用手在牌子上劃拉來劃拉去,高聲嚷嚷著:真滑溜,這字寫得多好看哪!
安國小聲問母親:原來不是想叫診所嗎,怎麼成了醫院啦?
是啊,我也嚇了一跳。桂蘭受罪受慣了,挨整挨怕了,遇生調253事先不敢太往好裏想,在興奮中還藏著幾分疑慮和不安。
焦起周聽到動靜,從醫院裏邊出來了。家裏人有近一個月沒有看見他,覺得他整個人像瘦下去一圈,四方臉變成了長乎臉,頭發白得更厲害了,眉毛倒是長長了。但他精神頭兒很好,剛理了發刮了臉,身上的白大褂是新的,一副城裏大夫的派頭兒。
小女兒歡叫一聲就躥上去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唧咕道:爸,人家可想你啦!
最紅也走過去,隻輕聲喊了他一聲。起周卻立刻把二女兒也攬進懷裏:你也跟來太好啦,認識了門以後就能自己來了。
從醫院裏走出幾個男病人,其中一個人手裏托著一大包鞭炮,對起周說:焦院長,讓我們給幫幫忙吧?
不用不用,你們不可用力。他對兒子和女婿說:你們還愣著幹什麼?趕快卸車!
在卸車的工夫,有人把鞭炮掛在道邊的樹杈上點著了。劈裏啪啦,煙霧飛騰,行人駐足,鄰人圍觀,立刻有了喬遷和新醫院開張的喜慶氣氛。焦起周領桂蘭進了醫院,進門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後麵一拉溜有三排房子,每一排都有十幾間。桂蘭心內一喜:這麼寬敞,打著滾兒地用都有富餘。
起周告訴正往裏麵搬東西的安國:我們自己的房子都在第一排,辦公室、藥房、宿舍,搬來的東西該往哪兒放,看門上貼的字條就明白了。
他說著話先推開了辦公室的門,讓桂蘭走進去。迎麵雪白的牆壁上掛著一幅畫,畫的兩邊是兩條攝人魂魄的大字,極其醒目。隻要進屋就不能不看見它,隻要看見它就不可能很快地再把眼睛移開一一神州到處有親人不論生地熟地春風來時盡著花但聞藿香木香左下角的落款是“尚德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