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3 / 3)

武桂蘭讚賞不已:這藥名可用得真妙,不是大夫很難寫得出這樣的對聯。我心目中想像的老大夫就應該是尚老這樣兒的,學識淵博,修養精深,溫文爾雅,又待人寬厚。

這其實是裏外兩大間,外麵是治療室,兩張辦公桌一張單人床。裏間是藥房,靠牆擺著一溜櫃子,彌漫著一股好聞的混合了大白和新家具的氣味。

起周領著妻子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看下去,準備用來存藥、製藥的房子裏全都空著,準備用來住人的房子裏都放有一張嶄新的大床,還散發著油漆的清香。他們在下古林睡的是土炕,而土炕是無法搬到運城來的。成為城裏人的第一步,就必須得有張床。

桂蘭問:你哪兒來的錢買了這麼多新家具?

起周笑得非常開心:你仔細看看,這都是用兩張單人床拚成的,隻是重新上了一遍油漆。

單人床是哪兒來的呢?

這裏原是“文革”期間從省裏派下來的醫療隊的大本營,單人床有的是。

武桂蘭聽不明白,隻不到一個月的工夫,起周自己就在運城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了這樣一座醫院,還有裏邊的這些東西,叫她怎麼能聽得懂?但她也不想再問了,眼下亂糟糟的沒法說話,等晚上安頓好了再說。

最嬋和兩個妹妹抱著被褥衣服來到他們跟前,不知往哪個屋裏放好。焦起周說:反正就是這些房子,你們誰願意住哪一間自己挑。

最嬋為自己和郝武長挑了西頭最靠邊上的一間。

安國背著過去放在父母房子裏的一個舊櫃子走過來,對最芳說:你這會兒也可以自己住一間啦!

最芳卻又扭膀子又擺頭:不,我害怕,要跟爸媽住一間。

瞧你這出息!安國在第一排的中間選了兩間通著的房子,這兒好,爸爸媽媽住外間,你跟最紅住裏間,我住在你們西邊,前後左右都是人,把你護在中間,總行了吧?

小丫頭一陣歡呼,衝進屋子鋪床放被。

起周又領桂蘭繞過尚未收拾出來的第二排房子,來到最後一排。目前隻占了三間,最頭上的一間裏住著四個女病人,看見他們進來,立即顯出病人慣有的虔誠和敬重,在床上躺著的也趕忙坐起來,坐在床邊的立馬站起身,嘴裏一疊聲地喊著焦院長……病人的消息最靈通,關於焦起周兩口子的故事不知是從哪裏打聽來的,早就在病房裏傳開了。此刻他們一見焦起周身邊的武桂蘭就知道她是誰了,卻不知該怎麼稱呼,也就不好意思打招呼。焦起周向病人們介紹自己的妻子:這位是武大夫,說得保守點兒醫術不低於我,我稍微謙虛一點兒就得承認武大夫高於我,今後你們的治療也主要由她負責。

病人們開始賠笑,點頭,正式喊她武大夫。

靠近門口的床上坐著一位很年輕的姑娘,麵龐顯得柔和淳樸,有一雙帶著驚恐和溫情的眼睛,躲避著武桂蘭的盯視。焦起周介紹說:她叫楊希,母親死於肺結核,她十六歲開始發病,一次吐血半臉盆,後來不敢再讓家裏看見,就偷偷地往豬圈裏吐,四處求醫卻久治不愈,家裏把壽衣和棺材都準備好了,她帶著五百塊錢就準備死在運城。地區中心醫院診斷為血播性結核,轉到我們這兒才七天,燒已經退了,飯量也有所增加。

挨著楊希的是個城裏媳婦,穿著漂亮,高聳著兩個乳房,眉眼間透著一股刷利勁兒,不等焦起周開口,先自我介紹起來:武大夫,我叫劉素愛,是運城工商行的。今年初乳房裏長了個蠶豆大的疙瘩,工作太忙就沒怎麼介意。後來開始疼,疼起來受不了,心裏嘀咕就去醫院檢査,有的醫院說不清是什麼東西,倒先把我給嚇唬一通,查來查去確診是乳腺結核。我一聽結核就放心了,都這個年頭了,結核還不好治嘛,拿了點兒藥就回家了。可能是在檢查的過程中這個大夫捏那個大夫掐的,把這個疙瘩給鬧騰驚了,沒有幾天的工夫兩個乳房竟腫得大了一倍,裏麵的硬塊也有拳頭那麼大了……最裏邊有個像是陪伴病人的女人插嘴說:你這麼一個漂亮人得個病也是漂亮的,挺著兩隻大奶子這麼饞人,誰不想捏巴兩下!

滾一邊子去,這兒正說真格的哪!劉素愛笑一笑,繼續衝著武桂蘭講她的故事:男的感受不到,女人都知道乳房疼是啥滋味兒,躺著疼,坐著疼,站著疼,走道兒更疼,怎麼待著都疼,疼得我真不想活了。家裏人把我送到醫院,醫院裏說除去手術沒有別的辦法。我暈刀,見不得血,正耗著不知該怎麼辦的時候,聽說這兒可以不動刀子也能治我的病,我樂意來,人家原先那家醫院也恨不得快點兒把我給推出來。前天下午兩點多鍾來的,焦院長把“回生膏”在微火上烤了烤給我貼上,不到六點鍾,我就覺著胸口涼絲兒絲兒的,疼痛緊跟著就減輕。多少天沒有真正睡過好覺,那天可美美地睡了一夜,還做美夢到水裏遊泳,逮了條大魚……連武桂蘭都被她說笑了,走近了隔著絳紅的毛衣摸了摸她左胸上的病塊:還疼嗎?

還有一點兒。

“回生膏”治這個最快。武桂蘭的眼睛已經開始轉向裏麵的另兩個病人。有個年紀大的看上去最重,剛才兩位醫生進門的時候被陪床的年輕女人擁著坐了起來,武桂蘭走過去又扶她躺下。陪床的是病人的女兒,焦起周讓她介紹自己母親的病情:三年前剛一得病的時候是牙疼,可治了一年都止不住疼,後來查出是雙肺浸潤型結核,並且已經形成空洞。住院後大量使用雷米封、利福平、鏈黴素等現在治療肺結核的特效藥,一開始有效,三個月後發生抗藥反應,病情一點點惡化。起不了床,吃不下飯,連水也喝不下去,高燒怎麼也退不下來,正要出院回家準備後事的時候,被轉到這裏來了。

武桂蘭摸摸老人的額頭,安慰說:別擔心,二十年前我也得過空洞型結核,比你現在還重,已經昏迷不醒了。所以才把能治好我的病的那種藥定名叫“回生靈”、“回生膏”!

他們走出女病房,又走向另外兩間男病房。在病人們看來,焦起周和妻子的身份像倒了個兒,他像個陪著院長査房的醫生,而武桂蘭則更像院長。

男病房裏熱鬧,病情輕一點的病人幫著搬東西剛回來,說說笑笑正洗手,有人拿起飯盆準備上街去買飯,見焦起周過來就先發問:院長,什麼時候咱醫院裏也開夥呀?

快啦快啦,我正在找廚師,短了一周,長了兩周。焦起周順嘴答應著,卻開始有選擇地向桂蘭介紹病例。有的人三言兩語,有些希奇古怪的典型病例,說得就詳細些。

屋裏站著一個拄拐的高個青年,容貌俊朗,氣質沉鬱,在病房裏顯得格外與眾不同。焦起周介紹說:這位是江華,前些年大學畢業後分到山區一個畜牧場接受再教育。你猜畜牧場給他派了個什麼活兒?每天拿著鐵鍬在山上到處找墳挖墳,收集棺材板。因為畜牧場要增產節約,要用棺材板當柴火燒豬食。每次敲開腐爛的棺木,都會從裏麵暴出腐毒惡臭的穢氣,直衝肺腑,真是匪夷所思。後來不知怎麼就得了骨結核,小腿腫得像大腿,大腿腫得像腰。太原、西安的大醫院都去過了,花了上萬元,不僅沒有見效,反而越治越重。最近醫生告訴他隻剩下一個辦法了,那就是截肢。這麼年輕,一截肢不就廢了嗎?現在結核已經感染到肺,可謂雪上加霜。

武桂蘭一聲未吭,眼睛迎著江華探詢和求助的目光,心裏卻翻江倒海。運城到底是不同於縣城,這裏的世麵可真大,什麼聞所未聞的病例都見得到,各地治不了的病都推到運城來,運城大醫院治不了的又推到他們這兒來。不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人家才一路開綠燈讓他們搬到城裏來的嗎?

這想法倏地刺激出她的一股精神……另一個病人看她不說話,猜測她大概是被眼前的怪病難住了,就說:武大夫,我們都是叫大醫院給推出來的,你不會再把我們給推走吧?

不會。武桂蘭聲音不高,卻說得斬釘截鐵。

一直默默不出聲的江華開了口:通過這些日子的治療,我相信這兒能創造奇跡,可以專治大醫院治不了的疑難雜症。

可不能這麼說,並不是我們比人家大醫院高明,隻是碰巧我們能對付耐藥性結核。這種病是叫各種抗生素培養出來的,目前西醫還拿它沒辦法。武桂蘭的目光忽然落到靠牆角的一張床上,上麵躺著一個頭發老長、臉瘦得像活鬼一樣的人。

焦起周說:他是黃福根,得的是稀屎癆。

嗯?武桂蘭一時沒有聽懂,側臉看了一眼丈夫。

不用起周細說,同病房的人爭著講起了這個黃福根的怪病。他是個愣頭青,老吹噓自己膽子大,同村的一個年輕人跟他打賭,問他你膽大敢往死人嘴裏灌米湯嗎?黃福根自然不會說不敢。那個人就說出啥地方剛死了一個人,還沒有埋,你在今晚半夜十二點,敢往那個死鬼嘴裏灌下半碗米湯,就算你贏,我輸給你一盒過濾嘴。你要不敢灌,今後全村人都喊你膽小鬼,你輸給我一條過濾嘴。

到半夜,黃福根果然按指定的地方找去了。那兒真的死了人,搭著靈棚,挑著白幡,棚口立著哭喪棒,棚中間的木板上停放著一具死屍,身上蓋著黃布,上半個臉搭著一塊白手絹,隻露著下半部半張臉,死白死白。死人頭前擺著供果,還有多半碗涼米湯,靈前的蠟燭被風吹得搖搖擺擺,明滅不定,如鬼火閃爍,魔影憧憧。四周沒有一個活人,極其陰森寂靜。

黃福根已經毛發倒豎,腿肚子轉筋,卻又不能掉頭就跑,隻好慢慢湊到死人跟前,渾身起粟,哆哆嗦嗦地端起米湯,另一隻手拿勺,盛了一下放到死人嘴邊。他原想死人是不會張嘴的,他便掉頭就走,也算贏了賭。豈知那死人竟張開嘴“吧唧”一聲把米湯喝了下去。黃福根立刻被嚇得魂飛魄散,扔了碗拔腿就跑。死人爬起來就追,還陰陽怪氣地高聲喊叫,夥計是我!

黃福根已經嚇破了膽,邊跑邊叫,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

其實裝死人的正是打賭的那個小夥子。黃福根卻真的被嚇壞了,一路跑一路拉稀,回到家就一直拉稀不止。

好漢子經不住三泡屎,一個挺硬棒的小夥子就這樣生生給拉成了一把幹柴棍兒。

他的病到底是拉稀屎,還是癆?是又拉稀屎又有癆,還是因為拉稀屎染上了癆?武桂蘭作為醫生的好奇心和興奮點被調動起來了,充滿熱情地要為黃福根作一下檢查。她習慣性地抬手要拿聽診器,才發覺脖子上是空的。她一轉身,想問問起周身上帶沒帶著聽診器,卻看見安國跑到近前說:有人送花籃來啦桂蘭安慰了病人幾句,趕緊隨丈夫往前邊來。

是地區經委主任王爾品和地區衛生局副局長劉寶金,兩個大花籃擺在了醫院的大門口,一下子給新醫院抬了臉。兩位領導各自還帶來幾個人,站在院子裏正議論著這家醫院和它的主人的故事見焦起周夫婦疾步朝這邊走過來,人們就迎上去高聲說著道喜、祝賀一類的話,並把跟著他們來的人介紹給兩位大夫。原來這些人都是地區經委和衛生局的中層幹部,各自手裏都掌握著一個部門。

劉寶金問焦起周:還缺什麼?還需要什麼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