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猛然醒悟,自己確是太酸了,不像個男人。如此小肚雞腸地慪閑氣,不正好要把她推給孫軍嗎?他心念一轉,身上增加了新的勇氣:我看你精神不太好,天氣又冷,我跟你一塊兒回去吧?
欣運不信:真的?
你等等,我先把車存起來。焦安國確是認真的,轉身要去找存車的地方。
欣運拉住了自行車的後架:你又沒有請假,難道想曠工?咳,曠就曠唄,這時候哪還顧了那麼多!
這時候是什麼時候?這麼老遠地你跟著我回家,我爸爸媽媽問你是誰,你怎麼說呀?
安國愣了一下,現出一種沉鬱的自負:該怎麼說就怎麼說,我是你的同事啊!如果你不想讓你父母見到我,我也可以在臨汾―找個地方住下來,等你辦完事再一塊兒回來。
姑娘眼波流盼,用目光對準他的眼睛,閃閃爍爍地終於笑了:這次就不用了,家裏不出大事有兩天我就能回來,到過年放假的時候,你要願意就再跟我回去。
姑娘的意思再明確不過了,等於給焦安國吃了定心丸。這次她一個人回去跟父母說好,過年的時候再帶著他回去相親。
汽車來了,由於礦區並不是終點站,車上已經沒有座位了。好在卓欣運坐這趟車有經驗,提包裏老帶著一個小馬紮,上車後站累了找個空間就能見縫插針地坐一會兒。姑娘走到車廂中間,找到一塊比較寬鬆的空間,站定後隔著車窗回應著焦安國的眼光,忽然嬌俏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焦安國也在車下注視著她,顯得有幾分焦急。
他們不能說話,此時全靠眼睛交流了。姑娘目光癡柔,看著他像是一種撫慰。他努力想拽住姑娘的眼神,汽車卻開動了。
他仍在望著,汽車看不見了,卻好像欣運的眼睛還在看著他……卓欣運並未像她臨走時所應許的那樣很快就返回來,一個星期過去了仍未露麵。焦安國產生了一種奇怪的不安,他想不出有什麼理由能讓卓欣運放棄上班。她是個對上班非常認真的人,幾乎到了一絲不苟的程度,難道會為了拒絕他或拒絕孫軍要放棄礦上的工作?
這絕不可能。可他又想不出還能有別的原因。
焦安國以前還不曾這樣六神無主寢食不安地為一個人焦慮過,到第二個星期的周末,趁大倒班休息的時間長,他決定到臨汾看個究竟。是福是禍他都需要知道,不能這樣烏漆麻黑地悶著耗著。
他找到卓欣運的家,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鍾了,卓家門前停著礦上的小轎車和麵包車,還吸引了一些圍觀者,這麼多人不至於都是看汽車的,莫非卓家出什麼事了?
卓家的大門敞開著,不斷地有人進進出出,他立即感到了種緊張……剛想進去,迎麵卻碰上了礦裏的一幫頭頭腦腦們正從裏麵走出來,打頭的就是副礦長孫良貴,帶著工會主席、勞資處長、安技處長等,他們的胳膊上都戴著黑紗。
真是冤家路窄,越怕見誰越碰見誰。焦安國再要躲開已經來不及了,那些頭頭們顯然也沒有想到會在這兒碰見他。孫副礦長的那張大疙瘩臉青魆魆的,冷酷而平靜,眼睛隻斜掃了焦安國一下,然後就跟什麼也沒看到一樣,大步走向門外的汽車。後麵的人也都不吭聲,卻全用眼睛在焦安國身上剜了那麼兩三下,表達了他們此時的情感:這小子竟敢在這個節骨眼兒闖上門來,真是老鼠舔貓鼻子找死啊!
焦安國從他們的眼睛裏看到一種令他懼怕和厭惡的東西,他們就如同看到了一隻臭蟲、一堆狗屎,有的傲慢詭秘,有的露出尖刻蠻橫的譏諷,有的明顯地帶著幸災樂禍的冷笑……憤怒和自卑使焦安國的喉頭酸疼。
他站到旁邊讓開道,後麵有一群穿著重孝的人送出來,他看見了卓欣運,眼睛紅腫,麵色蒼白,低垂著頭,兩手攙著位五十多歲的女人,旁邊是欣運的老姨,她們都沒有看見焦安國。
他可以抓這個空兒想想自己該怎麼辦。礦上來了這麼多人,說明去世的是欣運的父親,被欣運攙著的想必就是她的母親。據此推算,她父親的年歲也大不到哪裏去,怎麼說死就死了呢?自己趕上這件事,該怎麼表示呢?可他身上帶的錢不多,並不是他出門忘記多帶錢了,而是沒有太多的錢可帶。卓欣運為什麼不給自己寫封信呢?出了這麼大的事都不通知他一聲,說明她的心裏還是拿他當外人!
等欣運姐弟陪著母親送走礦上的客人後,其他親戚朋友也紛紛告辭。其實更多的人在火化場就都走了,這是規矩,喪事一完就不能再吃主家的飯了,外人都要盡快撤走,好讓主家清靜下來想想今後的日子。從火化場又跟到家裏來的都是關係比較親近的親戚和朋友,可能還有些未了的事情要囑咐。
等送走了最後幾個親戚,焦安國才走過去,欣運愣了一下:你怎麼來了?她的嗓子啞了,說話沙沙的,費力氣不小,發出的聲音卻很低。
焦安國也非常地拘束不安,囁嚅自責:我來晚了,什麼忙也沒幫上。
欣運神思恍惚,沒有理會安國的歉意,這反而又勾起她的哀傷,眼睛也跟著濕了。
欣運的兩個弟弟暗暗打量著焦安國。母親對欣運說:快把客人讓進屋裏說話。
欣運這才把焦安國介紹給家人,也把母親和弟弟介紹給安國。空氣忽然像凝住了樣,大家誰也沒有再說話,顯然都未料到,以焦安國的身份,他竟會在這個時候露麵。按臨汾的風俗,如果焦安國和卓欣運成了親,他就是卓家門裏的嬌客,會受到最好和最客氣的招待。如果卓家不喜歡他,他就是最討人嫌的不速之客,往好裏說是受到冷遇,壞了就有可能被趕走。
焦安國的腦袋嗡的一聲,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聯想到剛才孫礦長他們的態度,處在他的這個地位上不能不多想現在卓家的人對他態度怎麼樣已經無足輕重了,關鍵是卓大伯是怎麼死的?如果是被他和欣運的關係氣死的,他進屋後衝著老師傅的遺像磕三個頭,掉頭就走,此後再不見卓欣運。他們成了殺死老人的凶手,以後怎麼可能再成為夫妻?
焦安國默默地跟著進了屋。屋裏很髒很亂,迎麵牆上果然掛著卓大伯的遺像,一團忠厚,滿臉和善。他站定後向老人鞠了三個躬。
心裏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反而不慌了,幹脆就哪壺不開先提哪壺,也比這樣熬著猜謎好受。他對欣運的母親說:看照片大伯還很年輕,怎這麼快就走了呢?
欣運又哭起來,安國心裏陡然一震。這麼多天嗓子哭啞了,眼淚也該哭幹了,她的眼睛裏怎麼還是淚汪汪的?眼淚這種東西不動真情是流不出來的。他真想抱一抱她,給她擦擦淚,好好寬慰她幾句。可眼下他什麼都不能做,隻能靜靜地等她給他答案。
欣運卻隻顧哭,仿佛忘記了他的存在,無論他說什麼話,她都能聯想到對父親的懷念上……她的兩個弟弟年齡還小,在這樣的場合似乎還沒有資格回答這樣嚴肅的提問。幸好她的母親還挺得住,從進屋後眼睛就一直沒有離開焦安國。
老人歎了口氣說:當了幾十年的勞模,拚出了一身病,渾身的關節炎又變成風濕性心髒病,肺裏都是矽塊,一天二十四小時沒有不疼的時候,通身到下沒有不疼的地方,受的罪也忒大了!如果他不退休,也許還能湊合著多活幾年,心裏總還有個念想撐著他。回到家一閑下來,不就等著死了嗎?其實他的心早就垮了!
聽了這話,安國稍稍放下了一點心,掏出手絹塞給欣運。
老人又勸自己的女兒:欣運哪,你也別沒完沒了地哭啦,從你爸來說,他一走就省得受罪了!
老人說著也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屋子裏又靜下來,一靜下來就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焦安國不知該如何勸解,這間屋子裏最該勸解的是卓欣運,他就更不好開口了。
欣運的母親是個爽快人,她知道眼下這個家裏隻有她能調動局麵,改變氣氛了,就岔開了關於死的話題:安國,是誰給你送的信兒啊?
老人一聲“安國”,叫得焦安國心裏一熱,塌實下來,就照實講道:沒有人給我送信,隻是老不見欣運回去,不知道家裏出了什麼事,就跑來看看。
老人點點頭。
安國從口袋裏掏出五十塊錢放到身邊的桌子上:我一點兒力氣也沒出,口袋裏就這點兒錢,給大伯買點兒燒紙吧。他不等卓家的人拒絕或說出客氣的話,就急忙站起身來向欣運的母親告別:伯母,家裏經過了這麼大的事,你老也要往開裏想,好好保養自己的身體,我要趕晚車回礦上。
給我坐下。老人一擺手,口吻不容置疑:錢我收下,你既然跟欣運談朋友,這也是應該的。但今天晚上不能走,這裏房子寬敞,你跟欣濤他們哥兒倆湊合一夜,明天早晨陪著欣運一塊兒回礦。
欣運看看母親:我先不走。
安國也說:欣運用不著這麼急著回去,讓她在家裏多陪陪你。
老人卻說一不二:用不著。你也看到了,欣運留在家裏是她勸我,還是我勸她?她耽誤的時間不少了,既然事情已經辦完了,就理應回礦上班,原來我還想讓欣濤送他姐回去呢。你來了正好陪著她,一路上我也好放心。
焦安國從心裏喜歡這位母親,拿得起放得下,透著一股爽利勁兒。
老人又打發三個兒女去準備晚飯。剩菜剩飯還有很多,無非是加加熱,再做一個湯。屋子裏隻剩下未來的丈母娘和姑爺了,老人可能有意要騰出空來,跟安國說點不想讓兒女們聽見的話。
似乎是在心裏斟酌分寸,老人沉了一會兒才開口問:你是鐵了心要跟欣運好?
沒錯。
孫礦長整治你你也不怕?
不怕,我想孫礦長也不會整治我!
嗯……你從心裏惦記著欣運,大老遠地闖來,就是個有情義的人。我可告訴你,欣運是我的寶貝疙瘩,也是我們這個家的功臣。她爸常年不在家,我也有自己的工作,她的兩個弟弟都是她帶大的,她的後背就是弟弟的搖籃和小車,上學背著,下學背著。我發了工資,總是往她的口袋裏塞上一點兒給她當零花錢,可我是個大手大腳不會算計的人,到月底沒有錢了,就又去翻閨女的口袋。月初我給欣運多少,到月底就還有多少,她總是一分不動。後來我幹脆就讓她管家,我和她爸發了工資就都交給她,花錢再找她要,那時候她還不到十二歲。孫礦長常到我們家來,他就是相中了欣運的牢靠和孝順,將來想讓欣運給他們老兩口子養老送終。他們說是說,我和欣運她爸嘴上哼哼唧唧地答應著,心裏也沒有底,不想落個攀高枝的名聲。我們家的閨女好,得等她長大了自己拿主意……安國聽得正帶勁,他非常想多知道一些欣運小時候的故事,卓欣運卻進來喊他們去吃飯,老人也就中斷了話頭。
運城的冬天溫暖而濕潤,即便是在夜間也不用多加衣服,焦起周和武桂蘭還是隻穿一件毛衣,外麵罩個白大褂,忙起來腦門上還冒汗。
最嬋婚後沒有顯出成了小媳婦的水靈勁兒,反倒消瘦了,皮膚發黃,顯然是缺少睡眠,體質似乎還不如母親。她在外麵又套了件薄棉祆,幹得熱了就解開了棉襖的扣子,嘴裏說:這城市裏到底是比山區暖和。
焦起周正在整理一天的賬目,收了多少錢,賣出去多少藥,看了多少病人,還要把典型病例記錄下來。他的心緒很好,接過大女兒的話說:運城是個盆地,沒法兒不暖和。北麵有稷王山給它擋風,黃河像個大網兜一樣從西、南、東三麵兜住運城,形成了這一片好風水,所以這兒曆代都出大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