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3 / 3)

小丫頭最芳趴在裏屋的炕桌上寫作業,耳朵卻支棱起來聽著外間屋的談話,馬上搶過話茬兒說:新時代的大名人就是我爸和我媽了!

你給我閉嘴,好好寫你的作業!

小丫頭根本不把父親的吆喝當一回事:人家是想給爸更正,什麼擋風呀,網兜呀,聽著多土!應該說,“運城境內涑水橫貫,川嶺相間。外則砥柱之險,內則鹽池之饒。遠則大河環衛,近則渠水交瑩。俯瞰龍潭,萬頃瓊瑤奪目;仰瞻雲嶺,千峰翠錦如屏……”

武桂蘭笑得非常舒心:喲,今天的課文背得還不錯嘛!有了母親這句話,最芳草三潦四地就把作業劃拉完了。為了堵住父母的嘴,讓他們別再嘮叨,她又故意大聲嚷嚷著:寫完啦,可寫完啦!然後急急忙忙湊到外間屋的連三桌子上,父母和大姐正在幹的事情太吸引她了。

從屋頂上吊下一個大燈泡,連三桌子上碼著一堆包裹和信件,都是病人寄來的。信封什麼形狀、什麼顏色和什麼尺寸的都有,有從郵局買的,有自己拿糨糊粘的,小的如手巴掌,大的像個尼龍袋子,裏麵裝著胸部大片。還有的就在信裏裝來買藥的錢,有的寄來彙款單,還有人治好病後寄來核桃、大棗、綠豆等各式各樣的東西,表示感謝。山南海北哪裏的信件都有……真怪,他們是怎麼知道這兒的地址的呢?

運城人愛說“河裏沒魚市上見”一一在河裏抓不著魚你到魚市上去看,各種各樣的魚有的是。求醫也是一種緣,隻要得了病,自己還有親屬朋友的耳朵就都支棱起來了,聽到一點消息就奔來了,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也絕不放棄。

最芳先挑選自己看著新鮮的包裹拆:這些包裹裏不會有炸彈吧?嘣!

桂蘭的心情也不壞,被小女兒逗笑了:死丫頭,是不是美國電影看多了?

求醫者寄來的每一封信,還有錢、彙款單和包裹,最嬋都要分門別類地詳細登記下來。焦起周和武桂蘭則根據來信者敘述的病情和寄來的片子開出藥,第二天給寄出去。這工作量太大了,每天不幹到淩晨一兩點鍾睡不了覺。

焦起周說:要是這樣熬上個一年半載的,我們非得把自己累散了架不可。

桂蘭舉著一張胸片在燈底下反複地看著:那怎麼辦呢?沒有病人犯愁,病人太多了也愁。

我想給黃鹿野寫封信,看他能不能過來給咱幫幫忙?

人家是城關鎮衛生院的院長,一個月少說也得掙三四百吧?你給人家開少了不合適,開多了你拿得出嗎?

我這兒沒問題,先聽聽他的意思再定。這些事焦起周顯然已經考慮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又問桂蘭:你娘家還有頂事的人嗎?

桂蘭瞥了他一眼:我娘家還有誰你不清楚哇?她輕歎一口氣:自打父母一死,不是親的熱的就越走越遠啦!

起周先問桂蘭的娘家,目的是為了引出他想從自己老家往這裏調人的話題:我想從老家叫兩個人過來幫忙,一個是老三斌丹,名字裏就有藥,為人牢靠,在小隊當過會計,來了可以幫著把賬管起來。還有裏裏外外的雜事,像到郵局裏取款啦,給病人寄藥啦,登記信件啦等等,就都可以交給他幹。還有大哥的閨女最霞,潑潑辣辣,能說能幹,從小喜歡醫藥,我回鄉看病,都是她給提著藥箱子打下手。

桂蘭笑而未答。

最芳倒插嘴說:把奶奶也接來吧!

大人在說正事的時候連最嬋都不敢多插嘴,小女兒最芳可不管這一套,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母親問她:想奶奶了?

嗯,奶奶最疼我了。

這麼說我們就不疼你了?

不一樣,各有各的疼法兒,各種各樣的疼我都要。

看美得你!焦起周痛痛快快地答應了:行,這麼多年來老人家一直為咱們擔驚受怕,現在房子寬敞了,就接老太太來多住些日子。

桂蘭忽然想起一件事:上回奶奶說要在老家給安國找個牢靠的姑娘,好像是同村霍家的老閨女,你能記得是什麼樣兒嗎?也可以帶來先看看。

焦起周沒有聽進去,他的腦子裏還在打別的主意:如果醫院幹順了,光靠我們無論如何都胡嚕不過來,還得把安國從礦上叫回來。

最芳又插嘴:我去頂替哥哥吧。

桂蘭用手指一點她的腦門:退休才可以頂替,等你哥到該退休的時候你還不老嗎?

大家在談論醫院裏是多麼缺少人手的時候,都極力回避提到眼前現擺著的一個大活人一郝武長,免得讓最嬋和大家都感到難堪。

好像這個人就從來沒有存在過。

在這個家裏,郝武長是城市化最快最徹底的一個,不知怎麼就結交上幾個運城人,學著城裏人的打扮,城裏人的作派,每天晚上一撂下碗筷人就沒有影兒了。就是在白天大家最忙的時候,也常常找不到他。他是焦家門裏的姑爺,說重了不好,說輕了不頂用,無奈,能不說就不說。

最芳忽然舉著一封信嚷了起來:你們快看,這是一個日本人的信尊敬的焦起周醫生及夫人武桂蘭醫生,我叫小野田益枝,住在日本大阪市,患結核性胸膜炎,在日本用西藥化療引起抗藥中毒,久治不愈。托友人向中國的中醫求助,經北京結核病防治中心的尚德堂主任推薦,說賢伉偭二…這裏有兩個字我不認識,反正是說你們兩人能治。現將病曆和X光片寄去,同時還彙去五萬日元作為藥資,如果不夠,接到藥後再補寄。一一哎呀,日元是什麼樣的?咱還沒見過哪!五萬日元是多少啊?

她放下信,在信件堆裏尋找那五萬日元的彙票。最嬋告訴她,彙票得味兩天才會到。

母親將小野的病曆和胸片拿過去看。

焦起周看看桌子上的信件處理得差不多了,就起身到另外的房子裏去熬藥和攤膏藥,他還必須得把明天要用的藥準備好。

焦起周覺得自己剛剛睡著,就聽到一陣砸門聲,外麵的天還黑咕隆咚的。他心疼桂蘭:你再睡一會兒吧,我去處理就行啦!

從永濟縣送來一個大吐血的晚期肺結核病人。

武桂蘭是那種見了病眼睛發紅的人,她睡覺原本就驚醒,已經被吵醒了,再躺下去也睡不著,何況還知道有條人命在等著搶救。她急忙爬起來幫著起周檢查病人,下止血藥,采用緊急止血按摩。

這時候病人命懸一絲,他們夫婦深知其中利害,不要說處理失當,就是搶救措施完全正確,力氣稍微用得大了一點或小了一點,藥用得多了一點或少了一點,都會葬送病人的性命。所幸已積累了相當豐富的對付大出血的臨床經驗,他們清楚哪兒是陷阱,哪兒有麻煩,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危險,一點點地穩住了病情,忙活到天大亮才算暫時搶回來一條性命。

武桂蘭要留在急救室再觀察一會兒,焦起周一個人出來想回自己的住處,看見黃福根在清掃住院部的院子,便想起病人們對他的反映。這個小夥子的病好得很快,老覺得自己又撿回來一條命,對醫院感恩戴德,眼裏看到哪兒有活兒就插手幹。住院部的廚房裏目前就是一個人,連買帶做,黃福根就經常到廚房幫忙。病人們嫌他是稀屎癆,他摸過的飯菜人家吃著惡心,於是就一次又一次地跟他和武桂蘭提意見。可黃福根也是一片好心好意,桂蘭不知該怎麼跟他說……焦起周可不能老裝著看不見,就走過去打招呼:福根,謝謝你呀!

黃福根不好意思:焦院長,我還不知道怎麼謝你們哪,院長這是說到哪裏去啦?

你是個勤快人,眼裏看得見活兒。等你的身體徹底好嘍,如果你願意,可以考慮留在我這兒打工。

福根一驚喜:真的?

到時候再商量,你也看得出來我這兒缺人手。不過,眼下你還沒有完全好利索,幹活兒要悠著點兒,不能累著,更不能進廚房。你身上還有菌,摸了飯菜對自己對別人都不好,明嗎?

明白,院長就放心吧。黃福根歡天喜地地答應下來。

焦起周來到前麵,最嬋已經把早飯做好,最芳先吃了去上學。他也讓最嬋先吃,吃完了好替桂蘭回來吃。最嬋一聽這話,哪還能自己先吃呢?就跑過去讓母親回來先吃。

焦起周認真地洗了手,然後漱口洗臉,他剛坐到飯桌前,桂蘭母女就一塊兒都回來了。桂蘭跟他解釋:病人沒事,挺穩當的,已經睡著了。她看看飯桌又問了一句:武長還沒起呀?我早就喊他啦。最嬋說完又要回屋再去叫,焦起周的臉黑了下來,攔住女兒:不用喊他,找個女婿好像請來神啦,莫非還要弄個牌位供起來?‘最嬋夾在父母和不爭氣的丈夫之間,這份罪可真不好受,便坐下默默地先吃起來。

他們匆匆吃著早飯,八點鍾門診病人就都來了,焦起周得準時頂門診,武桂蘭還要先去查房,給病人換藥,處理完住院病人以後再趕過來幫著看門診。焦起周下了決心,必須盡快再請一個大夫來,找不到正式的大夫就得讓兒子回來,醫院裏怎麼也得有兩個男人輪流值夜班,頂急診。從今天晚上起,自己先睡到值班室裏來,不能來個急診就攪得一家子都睡不了覺。

焦起周三下五除二地把早飯扒拉到嘴裏,看看離上班還有一點時間,就抄起了門邊的大掃帚。昨天人來人往地糟踐了一天,到處扔著紙屑、塑料袋子、飲料盒子,不掃幹淨等會兒讓病人看見,這哪像個醫院!

這本該是郝武長的事,難道他懶得連這點事也想賴掉?焦起周掃到郝武長的窗戶跟前大聲吆喝道:懶蟲,還不起呀!睜眼看看都啥時辰了,還要等人往你嘴裏喂飯哪?

郝武長沒有吱聲,仿佛嶽父吆喝的不是他。雜草最容易蔓延,隨著時間一長,他了解了焦家人,他在焦家的地位又讓他想起過去的自卑,而自卑最容易產生嫉恨,身上的老毛病又冒頭了。

他又閉了一會兒眼,才慢騰騰地抬起上半個身子,懶洋洋打了個十分響亮的哈欠,像是故意讓焦起周聽到。

武桂蘭不願意惹事,走出來小聲勸丈夫:不要老嚷他,說多了就皮啦。好歹也是女婿,撕破臉皮往後就更不好辦,再說,我們也犯不著為他生這麼大的氣。他又不是小孩子,怎麼做人得靠他自己。

焦起周又何嚐願意惹事:咳,天下哪有老丈人願意說姑爺的?他年輕瞌睡多,也不是不能理解,可要大麵上過得去。咱們正處在創業時期,非過一段艱苦的日子不可。像他這種好吃懶做的東西,剛結婚還沒有幾個月就是這副樣子,時間長了還得了?這裏又不是養老院,不樂意待就滾回去嘛!

他有意提高嗓門,讓屋裏的郝武長也能聽到。

武桂蘭皺皺眉,仍舊壓著嗓子:那嬋兒怎麼辦?總不能讓女兒跟著一塊兒去吧?大老遠的,我們怎麼能放心?唉,既然已經結到一條蔓子上了,就好歹將就著算啦!

焦起周想想也是,何必跟郝武長這樣的人一般見識呢?頂不濟自己多幹點算啦,還是少惹閑氣為好。

想不到已經吃透了焦起周和武桂蘭脾性的郝武長,這時候走出了房門,又伸一個懶腰,一副氣死人不償命的無賴相:哎呀,大早晨的,誰家的池塘幹啦?

焦起周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但知道郝武長的嘴裏不會有好話,就接上火叮問:你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