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風
夜霜
我沿著溪邊的小徑，要走回到村裏去。
我看見稻草垛上，凝結著白霜。
我看見池沼邊的草地上，凝結著白霜。
我看見村莊的木柵、籬笆，凝結著白霜。
我看見溪岸上的烏桕樹上，梅樹上，凝結著白霜。
月亮好像一枚冰冷的黃玫瑰。北鬥好像幾顆冰冷的寶石。我看見月光和星光把烏桕樹和梅樹的樹枝，畫出樹影來，畫在溪岸的草地上。
我受到了深深的感動了。可真是的，我看見溪岸上的草地，凝結著白霜，好像一塊無盡鋪展的白色畫布，上麵畫出了非常美麗的樹影；好像墨筆畫出來的濃墨色的樹影，淡墨色的樹影。
這一刻間，我忽地無緣無故地思念起一位友人，一位刻苦的、勤奮的、謙遜而又有點固執的畫家來了。
題一張武夷風景照
在這邊岸上，
所能見到的
幾棵正在發芽滋長的樟樹，和樹陰下的青草（那草間有螞蟻和蚱蜢嗎？）不論是雨天、晴天，即使有風吹過，樹影和青草都在抖動，可都隻有一個欲望：
——執意固定在這一塊土地上，
在這邊的岸上……
在那邊岸上
我們所能眺望的
遠山和平疇（那遠山上正飛過幾隻山禽嗎？）不論在如此晴朗的時刻，還是有霧的天氣，即使有風吹過，山上和平野上的草、樹木，都在抖動，可都隻有一個意願：
——決心固定在彼岸，
在那一帶的土地上……
而在這兩岸間形成的
溪流，總是不停地在流動……
不論是日光把山影照在水麵，不論是夕照、樹影映在水中，不論是雨天還是霧晨，不論是隻有一個竹筏，或是成隊的竹筏載著遊客撐過，溪流隻有一個信念：
總要流動，
向前麵，
向更遠、更闊的河流的方向流動……
岸和溪流，
固定和流動，
——兩種性格，不同形態，形成一種組合，出現一種畫意；形成一種風景，出現一種哲理趣味。
十二月的牽牛花
（我想起，我國的北方，已經降雪。我甚至想到，雪落到我國中原的平野和鬆樹上，蒼綠的鬆葉上有片片雪花……）在這裏，
十二月了。牽牛花的蔓藤，仍然像夏季一般，纏繞在榕樹的褐色的須根上，鋪滿在榕樹的
凝固的、蒼灰色的波浪一般的板根上，
而開放一朵朵藍色的喇叭花……
（不知怎的，我從藍色的牽牛花，想到我國的北方，想到那裏的雪已經降落了……）雪的變奏曲
它是百合花。
它是鈴蘭。它是白雲。它是泡沫。它是一隻在荒原上旅行的野鴿的翅膀。
它是煙碟上的一縷煙和岩石上的水草。
根據魯迅先生的感覺，它是雨的精魂。
——它還是一床唐朝的席，它是收錄機播出的藍色音樂。它是祭文。
它還是一隻酒杯。一輛馬車。一條電鰻。一朵火焰。一把雨傘。
它歸入泥土。
題畫詩三題
一、華盛頓教堂
這是一座教堂麼？
——在一位中國畫家的筆下，
它是以東方的筆墨以及西方的某一現代派的藝術感覺造成的一座夢幻世界；在那裏，有宗教的神秘感！
在那裏，廊柱好像正在顫動，幾棵樹好像各自在作愁苦的冥想；在那裏，好像有霧，又有一種黃昏的半明半暗的朦朧；在那裏，我看見幾位穿著黑袍的無告者，像夢幻中的人在夢幻中祈禱，祈求天福。
二、樹和樹影
不要問我，那一棵一棵排列在那裏的樹正在開放二月的花朵？不要問我，它們也許是十月的楓葉？
不要問我：哪是在岸上出現的樹影，哪是投在水中的樹影？
我想，
那其實是畫家對於粉紅的色彩之眷戀，對於水中的幻象的思念，那彩筆所表達的也許不是樹影，也未必是樹？
三、樹和月亮
這幅畫告訴我：
天上的月亮在我心中應該是很大很大的，是黃色的，好像開放在一座村莊籬笆近處的一朵安靜的向日葵；這幅畫還告訴我：
我們應該從樹木的枝椏間去看月亮，這樣，她便和我們更加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