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極度幸福的眼睛們看不到的現場(1 / 1)

李漢榮

按摩女

在山野裏采摘迎春花、蒲公英的手,在城市裏采摘到什麼?被露水和泉水洗得那麼幹淨的手,被外婆心疼的淚水護得那麼害羞的手,在城市觸到了什麼?

一見麵,城市就抓起你們沒見過世麵的天真的手,也不看看你們驚恐的神色,就徑直把你們的手按在古怪、亢奮的身體上。

他們說這就是按摩。

白天,你們按摩。夜晚,你們按摩。

早已不知害羞的城市,總要讓你們的手,讓你們的青春,沉淪在它的敏感部位,沉淪在它那發燒的欲望裏,然後,它才肯付錢。

開始是手,繼而是身體,是你們整個的青春,都被城市高燒的身體吞沒。

按遍了城市密集的開關,你們,始終沒有找到情感的開關。按遍了城市密集的穴位,你們,至今沒有找到良心的穴位。

而當深夜,你們把手收回,讓手回到手,讓手互相取暖,互相辨認。

然而左手無法暖熱右手,它們都是冷漠的,握在一起,它們是雙倍的冷漠。

右手不認得左手,左手也不認得右手。那兩隻羞澀的、真摯的手再也找不見了。

在被你們反複按摩過的城市的夜晚,在夜晚的街頭,偶爾,你們抬起頭仰望——星星是越來越稀疏了。

在童年,在故鄉屋簷下,你們舉著小手數過的那些純真的星星,永遠丟失了……一個老人拉著一車瓷器在大路上走過

汽車、摩托車、大卡車、拖拉機……發瘋的輪胎、咆哮的汽笛、呼嘯的鋼鐵……在尖銳的包圍裏,他拉著一車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突圍。

在速度的漩渦裏,他固執著一種慢。

他謙卑地為鋼鐵們讓路,他當然知道,瓷器是經不起碰的,農業出生的瓷器,天性懷著謙卑和節製,他懂得瓷器,他又何嚐不是一種瓷器?

他謹慎地為速度們讓路,他盡可能靠邊,靠邊;他從古代一路走來,拉著這慢悠悠的時光,守著這點脆弱的記憶。

拖拉機超過去了。摩托車超過去了。大卡車超過去了。小轎車超過去了。現代以及搭乘高速的各種過客,呼嘯著一掠而過。

他總是被不停地拋在後麵。奇怪,總是走在後麵的他,卻似乎總是出現在所有車輛的前麵。

一種為速度讓路的慢,卻似乎總是為速度領路。而所有氣勢洶洶的速度,在他麵前,都要減速,或繞行。一種古老的慢,似乎讓速度們暫時慢下來,有了片刻的節製和謙讓。

如果速度們學會沉思,想想:速度追趕著速度,到底能追著什麼?速度的盡頭究竟還有什麼?如果它們終於懂得慢下來,靜下來,學會欣賞路上的風景,這修煉千載、靜默不語的瓷器,也算有了知音。

在速度的洪流裏,行走著一種古老的慢。一個老人拉著一車瓷器,堅持著一種安詳的慢。

然而,他是危險的,這一車瓷器是危險的。

越來越快的速度,隨時會將其碰碎……

耍猴人

他在深山捉住了它,這個拒絕進化的東西。

他訓練它,按照文明人類的樣子為它補課,讓它快速學會騎自行車、跳舞、鑽火圈,等等。

尤其要讓它學會人類那些特有的智慧和學問:諂媚、討好、下跪,等等。

然而它畢竟剛剛出山,比起修煉成精的人類,它已荒蕪了幾百萬年的功課,速成班的學習,根本無法讓它掌握人類深奧的文明和道德。

它諂媚的笑更像是嘲笑,這怎麼能得到寵愛呢?它討好的樣子更像是在討厭大家,這怎麼能得到好處呢?它下跪的姿勢更像是要和富人們平起平坐,這怎麼能得到財富的垂憐呢?

繞場一周,僅得幾角小錢,它的文明程度太低,文明不認同它,更不賞識它。於是,他舉起教鞭,舉起長長的鞭子,狠狠抽打它。他一邊抽打,一邊代表文明,用惡毒的語言教育它。

我向籃子裏扔進去十元錢,希望它的老師善待這個落後的學生,畢竟它已掌握了一定的文明,至少它已知道諂媚、討好、下跪的妙處,而且它已掌握了諂媚、討好、下跪的要領,它已經會諂媚、討好、下跪了,這是驚人的進步啊!

然而籃子裏的錢還是太少,它的文明分數還是太低。

我已經走了很遠,回過頭,我看見,他仍高高地舉著教鞭,厲聲訓斥著我們的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