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蠻感到無聊和煩悶
人人都說他長得象個姑娘，真的，在丁字街你找不出比他更秀氣的男孩子了。使他象小姑娘的原因，多半得歸功於他那白嫩的皮膚和清秀的五官。當然，他的衣服也滿合體——他媽媽是一位喜好時髦裝束的女人，會裁會做，所以，他總是穿著市麵上頂流行的衣服。當他穿著藍條紋襯衣，煙色短褲和米色皮涼鞋，雙手托腮坐在胡同口的樹墩子上，你會以為他是個挺文雅的小家夥哩！但是，請你繼續看下去吧：街對麵出現了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捏著鼻子，衝他喊道：“二蠻、二蠻——烤糊的山芋幹兒！”
“烤你奶奶的山芋幹兒！’，他斜著眼，粗聲大氣地回敬道，順手抄起一塊石子兒砍過去。
於是，你才驚訝地發現這個秀氣孩子並不秀氣，或者說，隻是外表秀氣。你又會覺得，“二蠻”這個綽號對他倒是挺恰當的。
他並不是沒有大號，他爸給他取了個滿好聽的學名——遲新。可是，學名一般隻流傳於學校，而他，總是幹方百計地避開學校，遲新兩個字差不多被人遺忘了，包括他自己在內。起小，家裏的大人就叫他“二”，因為他行二。可是打從有一天起，“二”後麵添了個“蠻”字。那天，他一對二打敗了傻多兒、傻寶兒哥倆，觀戰的孩子們都翹著大拇哥說他真蠻。從此，他就被譽為“二蠻”了。他很為這個名字而驕傲。
讓我們把話題拉回來吧。
二蠻飛石子的功夫是第一流的，石子兒正中那個膽敢向他挑釁的孩子的腦門，那孩子也朝二蠻扔過來幾片磚碴，可是連腳邊兒也沒挨上，隻好捂住腦門逃走了。
二蠻拿眼角溜著“敵人”的背影，往地上啐了一口，罵道：“小死耗子，敢惹你蠻爺爺！”
這種“冷戰”，二蠻一天不知要經曆多少回合，就象啐口唾沫那麼平常。所以，二蠻很快又托著下巴頦兒，沒事幹了。他把手伸進褲兜，掏出一塊湖綠色糖紙包著的芝麻牛軋糖，天氣太熱，糖已經化在糖紙裏，他就連紙一齊塞進嘴裏，慢慢嚼著。腦子裏盤算著幹點什麼又新鮮、又樂嗬的事兒。他盤算了好半天，並沒盤算出來。真的，在這個世界上，象二蠻這樣一個孩子，究竟有什麼可幹的事兒呢？
上學嗎？那可是人世間頭一樁討厭的事情。他己經兩天沒去上學了。說實話，他並不是一開頭就討厭上學的。七歲那年，媽媽給他買了個藍色人造革小書包，裏頭裝著帶吸鐵石的分層鉛筆盒，還有全套課本、作業本。他穿上一身毛藍色製服，背上書包，從幼兒園的小娃娃變成個小學生時，真是歡喜得不得了呢。恰巧他碰上了一位熱心教學的老師，教他端端正正在拚音本上畫符號，整整齊齊寫方塊字、抄阿拉伯數碼。那會兒，他是個挺規矩的小學生，老師在他的作業本上總是批上“優”和“整潔”。可是，做個規矩學生似乎不吃香。放學以後，常常有幾個高年級的學生在他後頭起哄，叫罵：“看啦！標準學生，未來的臭老九！”隨著哄罵聲，沙粒兒、石子兒就朝他扔過來，他隻好抱著頭趕快跑。後來，哄罵和扔沙粒石子也不能使那幾個高年級學生滿足了，有一天，他們中間的一個追上“未來的臭老九”，拽下他的書包，扯破了書和作業本，撅斷了鉛筆，還狠狠地賞了他幾腳……二蠻邊哭、邊收拾滿地的書頁、紙張和斷鉛筆。他不懂什麼是“臭老九”，但他明白“臭老九”是要倒黴的，不然，“未來的臭老九”為什麼會挨揍？他可不願當“未來的臭老九”！從那以後，他再也不好好地讀書了。加上那位熱心教學的老師受了批判，弄到農場去種地，學生們的首要任務變成到小工廠砸鐵片，二蠻就和文化知識斷了關係。可那時他還去上學，爸，媽，還有院裏的家長們都說，不上學，將來不能分配工作，分配不到工作就沒有飯吃。人不能不吃飯，尤其是二蠻，喜歡吃有滋味的飯：豬肉韭菜餡水餃啦、芝麻糖餅啦、豆沙包子啦、虎皮蛋啦、炸大蝦啦……為了它們，二蠻隻有硬著頭皮把學上下去……
他站起來，伸起胳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脖頸在肩膀頭上扭過來、扭過去。他找不到一個可以跟他玩的人，因為別的孩子可不象他那樣敢於一連幾天不去上學。現在，空蕩蕩的胡同裏隻剩下他自己。沒有一個對手，玩什麼都不來勁呀。最後，他沒精打采地順著街，無目的地遛下去。
他停在一排安著玻璃的櫥窗前，那裏頭陳列著小百貨：暖瓶、毛巾、襪子、牙膏、肥皂、香水、涼鞋、雨傘……這些物件有的成扇形，有的疊羅漢，有的吊在空中，每一種貨物中間都夾著方塊字和圖畫，二蠻停下來就是要看那些畫。畫上有五個舉著鐮刀、斧頭、槍杆和大鋼筆杆的人，全都咬牙瞪眼地衝著趴在地下那個戴頂怪帽子，穿著長袍子，嚇得打哆嗦的白胡子老頭。二蠻聽說這個趴在地下的老頭叫孔老二，是個死了好幾幹年的人。二蠻挺納悶：一個死了好幾幹年的人，還值得成天打呀？他埋在地下恐怕早叫土裏的蟲吃光了！這類圖畫，打從二蠻記事時就到處都是，隻不過拿錘子、拿槍杆的人有時多兩個，有時少兩個，趴在地下的人可老是變，有時是戴高帽的大鼻子男人，有時是禿頂的瘦子，還有過戴眼鏡的男人和女人，有時他們大夥兒全湊在一堆。這些挨打的倒黴蛋兒都畫得特別小，小到象幾個蟲豸，也怪，隻那麼一丁點的人，還用得著許多人去打？不過二蠻沒有認真去推敲。他雖然愛看畫，但是這類畫看得太多，也就懶得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