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蹲著幹什麼?那個男人說,“快去給傷號們弄點水,”遞過來一隻泥汙的塑料小桶,“那邊坑裏就有,快去!”
這命令使二蠻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的“擅離職守”,他回頭看看麻布口袋,它好好地呆在老地方,在這種時候,誰也不會去注意它的。
“小鬼,動作利索點!”男人催促著。
二蠻不能拒絕這命令,他說不上因為什麼。也許,為那斷腿勇士去找一口水,是誰也不能拒絕的吧?
他提著小桶在廢墟上爬著,踩著磚頭、瓦片和歪扭的門窗,他從一麵臥倒的、光滑的牆麵上通過,再跨上趴在地麵的房頂……他隱約聽見.水泥板底下有敲擊聲,這是被埋在廢墟深處的人在求救,他站住,張大嘴諦聽著,敲擊聲逐漸弱下來,最後停住了。啊……那在地底下敲打的人,恐怕是死了?他合裏充滿恐俱,拔腿便跑,一根突起的鋼筋掛住他的褲子,他一個趔趄,幾乎栽到地下,急忙抱住一棵樹,樹上的花被搖得飄落下來,那是銅錢般大,有著由淡紅過渡到乳白的、絲線般的絨花,它們輕悠悠地往下飄落,象天上落下一顆顆淡紅色的星……二蠻好象見過這棵樹:光滑筆挺的樹幹,到五米來高時分成三個大權,使樹看去象一柄大傘……對的,順著那特別一長的枝丫,可以到達一座長滿茉莉花的陽台,陽台上有好看的畫、動聽的音樂和會拉琴、會畫畫、讀過許多書的女孩子……但是,那枝丫伸去的地方什麼也沒有了,隻有殘破的廢墟……二蠻難過起來了:他一次也沒有想起那女孩子,現在,恐怕她正壓在廢墟深處,或者已經死了?
“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他急切地喊著。沒有一點反響。
他在廢墟堆上爬過來,爬過去,喊著:“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
他的腳碰到幾塊花盆的碎片,碎片旁邊,茉莉花淡褐色的、濕潤的根仰天裸露著,半邊枝幹壓在水泥欄杆下,沒有壓住的半邊卻優雅地伸展著,夾在綠蠟般葉片中的小白花依然散出醉人的香氣。
“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二蠻心煩意亂了。那女孩子畫得真好,她不應該死……忽然,他的眼充固定在一堆磚碴上了,磚縫裏有一隻手在搖。那是隻沾滿泥汙,帶著擦傷的小手,它有著短短的指頭和修剪得很整齊的指甲蓋。它搖一會兒,軟綿綿地垂下了,停一會,又搖起來。這種無聲的求救是悲慘而可憐的,二蠻一向是個不顧別人的人,可是望著這隻手,他心裏隱隱地發酸,也許,是那位斷腿的勇士,是那些沉默的傷號,是那些一直在廢墟上摳著、刨著的鐵鑄的人們喚醒了他沉睡的同情心?而且,他相信這手屬於她——是那個會畫畫的女孩子在向他呼救啊。幾個鍾頭前,他因為恐懼不敢在城市裏多停留一分鍾,現在,他卻在設法鑽人廢墟內部了……
他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把手周圍的堆積物搬開,又小心翼翼地抽出兩塊木板。一道縫隙露了出來,往裏看,一片漆黑。二蠻原是個極聰明的孩子,他努力擴大那縫隙,直到能容下他瘦小的身體。他側著身子爬進去,摸索著,麵前是兩根大木梁,交叉地壓在一張床上,床上躺著個人,他摸到了那人裹著毛巾被的身體和亂蓬蓬的短發。
“喂,喂!”二蠻又緊張,又高興,他終於能夠救出畫畫的女孩子了。他寬慰著她:“你等著,很快就會弄好的!”
女孩子沒有一點聲息、。二蠻想:她被橫梁壓住了,動不了也喊不出呀。她的一隻手偶然地被磚頭木板架起,露在廢墟表麵,是這隻手救了她呀!二蠻使出全身力氣推那大木梁,木梁紋絲不動。不要說他,就是三個強壯的漢子也休想挪動它。他全身是汗,喘得象頭牛,心裏急得象火燒,天呀,那木梁一個勁兒壓著,會把女孩子活活壓死的!他上下摸索,從縫隙中流進來的、銀線般的光亮照出木梁和床的黯淡的輪廓,他鑽到床鋪底下,心裏忽然有了主意:他撿塊磚頭使勁砸床腿,砸得它鬆動了,才從床底下爬出來。我們的二蠻又一次顯示了他的機智,他把磚頭摞起來頂住木梁,然後,使足全身力氣朝床腿蹬去,床腿垮了,床板下沉,而木梁呆在老地方,床上的人從木梁的壓迫下解脫出來,重重地喘了口氣。
“別著急,稍等一會”二蠻對女孩子說,“我準能把你搬出去!”吹牛未免過早,他獨自是沒法搬動女孩子的。他隻好改口道,“你也太重了,等著吧,我去找人來!”
他找到兩位過路的青年婦女,連床板一齊把女孩抬了出來。二蠻對兩位婦女說:“阿姨,你們先走,我去弄桶水……你等著,”這是對女孩子說,“我去打水來叫你喝!”
他伶俐異常地弄到一小捅水,飛速越過各種障礙物,跑到安置傷員的空地上,他立刻發現女孩挨著斷腿勇士靜靜躺著,他掂著腳尖走過去,“喂……喂”他府身對女孩子說,“疼嗎?喝水嗎?”
使他大吃一驚的是,那並不是她,不是那畫畫的女孩子,而是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
男孩子望著二蠻,兩顆棕色的眼珠帶著一包淚水在眼眶裏慢慢轉動,他十分虛弱,嘴唇噏動著,卻聽不出在講什麼。他累了,閉上眼,淚珠被擠出來,衝開臉上的泥垢,從眼角順著太陽穴流下去,停留在耳殼的凹處。他又睜開眼,定睛望著二蠻,他的嘴唇彎扭著,努力想作出一個微笑,但沒有作成,因為他連微笑的力氣也沒有了……
因為救出來的並不是畫畫的女孩子,二蠻有幾分失望,小男孩感激的淚水和微笑又使他困惑,他不習慣任何細膩的感情,他是粗蠻慣了的。他連忙扭過頭,正巧見到霹靂站在街拐角的大麻袋前,怒衝衝地朝他比劃招手,於是二蠻轉身離開了使他高尚過五十分鍾的地方,回到大朋友那兒去了。
有什麼辦法呢?二蠻有生以來第一次做了好事,做得很出色。同情、友愛的美好情操在這幾十分鍾內盤踞在他的心上,可惜他不明白那是高尚可貴的,正如他不明白他將要跟霹靂去幹的事是醜惡的一樣……
“你幹啥去了?”霹靂滿臉慍色,“怎麼把東西撂這兒就顛啦?!”
“那邊扒出來個小孩……還有好些人……”二蠻的嘴皮有點發顫,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的爹媽,“壓在底下真慘,斷腿、折胳膊、肚子開口……我爸我媽不知咋樣啦……”他哀求地望著霹靂,“咱們回家看看去吧……”
霹靂的臉色發黯:“誰說不回去看看……老爹老娘……”一絲溫柔的表情在他臉上掠過,“小子,咱要去……”柔和的表情馬上被貪婪的笑容代替“要去!把這口袋安置利索就去!”
“已經弄走一口袋了,要這麼多幹嘛,咱們又不開小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