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偶然做了件好事
清晨六點多鍾,雨變得象霧一樣迷蒙。暴雨對莊稼、野草和路旁的小樹來說,就象一次痛快的淋浴,它們被衝洗得那麼徹底,仿佛一位能幹的舞台美術師重新替它們涮上了最純淨的綠色:霧雨中的田野有一股子沉靜清新的美,它會使你想變成一株小榆樹,站在水溝邊上,偷聽水蓬子、香篙和星星草們的私語“……當然,霹靂和二蠻可沒有這份雅興,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霹靂變得心事重重,二蠻腦子裏全是海怪那個怪人。
海怪身上仿佛有一股難以抗拒的引力。那是大張著嘴的蛇對小雞或田鼠的引力,但胡塗孩子毫無戒心,他對海怪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憋不住地追上霹靂問道:
“那個海怪,他是誰?”
“他就是他,他是能人。”
“他怎麼能呢?他塊頭不算大,可看上去,好象挺有兩下子。”
“豈止兩下子,他呀,上房簷、下地溝、扔索套、玩刀子、腦袋拳頭腳丫子,全活!”
“噢!他在雜技班呆過嗎?”
“雜技斑裏混飯的那幫人幹不了他那活。”
“你會幹他那活嗎?”
“我我算不上他那行當的。”
“你怎麼不練練?剛才你說你迸‘少管’,那是幹嘛的去?”
“打聽那做什麼?想去呆一呆怎麼的!別忙,夠時候進你就知道了!”
“那個海怪,你怎麼跟他認識的?”
“早先他帶我玩過,就象我現在帶你玩一樣……你這小子,呆透了,也忒纏磨人了!”
霹靂再不搭理二蠻,二蠻隻好把另外幾個問題——海怪靠什麼吃飯?他的本領是誰傳的?他有家沒有?住在哪兒——悶回肚裏。
他們穿過大橋,拐了兩個彎,來到一所圍牆倒塌的院落裏。這是本城最大的食品商店的倉庫。院門口的“卡口”現在隻剩下一堆瓦礫,一隻脖頸上帶圈的大狗在瓦礫堆前轉著、啐叫著,它是在呼喚瓦礫堆下的倉庫看守員,但它的主人卻永遠不會回答它了。發現兩個不速之客,大狗吠叫著撲上來,霹靂手中早握著一截木棍:狠狠打在狗鼻子上,狗哀號著往後退,二蠻對它補上一磚頭,磚頭打中狗屁股,那狗疼得立起後腳轉圈子,但它並不甘心,退到五步以外,還一聲接一聲地吠叫著。兩位不速之客再不理會它,他們貓著腰,四麵打量著,確定院裏沒有第三者,霹靂便命二蠻在院中守望,他自己瑚琳般從倒塌的牆口爬進了庫房。
倉庫在院落中央,是幢隔成三大間的平房,屋頂上帶著一趟天窗,大門用鐵皮包著,門上有笨重的鐵鎖,這些防衛措施現在全無用武之地,因為屋頂塌陷,南北向的牆倒塌一半,原來怕竄味而隔離的三類貨物全部相通,空氣裏充滿了香甜酸辣腥各種不協調的氣味。每間庫房原先都安置得井井有條,木箱、紙箱成行成趟,席包、蒲包、塑料袋按規定墊高或放在架上,鐵桶、木桶、大缸小罐,都放得十分整齊……~可現在天下大亂,到處是橫翻豎滾的箱子袋子,遍地是散落的罐頭、糖果、奶粉、海貨、調料”二酒正不斷地從包袋箱裏滲出來,彙成一條氣味濃烈的小溪,而油,不甘示弱地順著翻了個的鐵桶蓋邊沿往外滴答。這一灘、那一灘,象些小小的湖泊。
霹靂心花怒放,他騰出兩條麻袋,不加選擇地往裏裝東西。一刻鍾以後,他扛出一隻麻袋令二蠻看守,又進去扛第二隻。他計劃和二蠻各扛走一隻。隻是,他對小朋友的佑計未免過高,孩子不但扛不起來,連拖著走也很困難。
“廢物點心!”霹靂怒斥著。他舍不得放棄麻袋裏的東西。在六街,他以打架和“拍”軍帽著稱,擰門撬鎖和他們
‘開打’的哥兒們還不是一個路子。可眼前這兩麻袋東西也撩動他的心了——多便宜的買賣,好酒、罐頭、煙、奶粉……全是白檢!可惜他的副手完全不中用,哭哭啼啼,沒有一點力氣。他隻好一邊罵,一邊把孩子拖不動的那隻麻袋扛到街拐角,發令道:“老實在這兒守著,哪也別去!我送一趟就來接你!”
二蠻坐在一截斷了的洋灰柱上守著那隻麻袋,四個鍾頭以前的恐懼已消去幾分,但眼前的景象仍使他戰栗。
近清晨八點鍾了、若在平日,這是一天裏最活躍、朵富有生機的時刻:上班的人們蹬著自行車,在飄著槐花香氣的林蔭道上馳過;公共汽車站前排著等車的人們,其中有許多衣裙鮮豔的年輕姑娘.使得這排隊伍色彩豐富;早點鋪裏,每天必到的顧客正用最高速度吞下油炸呆子和豆腐腦兒;孩子們過來了,背著書包,手裏拿著燒餅,用一隻腿跳著,跳累了又換一隻,吵吵嚷嚷地去上學。拎著籃子的老奶奶們出來了,她們先上菜店去偵察本季度的魚是不是今天賣,順便捎回半籃子稍有裂口,但價格落了一半的西紅柿。幾位老先生,一律穿著無領無袖夏布小衫和紡綢大褲檔半截褲,坐在長椅上悠閑地順著玉石煙管,欣賞著橫穿馬路的幼兒園娃娃們。那些天真的孩子們一個拉著一個,象串花花綠綠的鏈條,亮晶晶的小眼睛好奇地張望著天天看見的房子和街道,他們旁邊,穿白罩褂的年輕阿姨緊緊跟隨著……這是一首晨曲,一幅美麗的圖畫啊。而現在,一切都不複存在了,躺在灰色天空底下的,是一片大瓦礫場,瓦礫場中.烏黑的、赤身露體的人們麵色嚴峻地在刨著、挖著。麵對自己被摧毀的家園、麵對死傷的同誌和親人,他們沒有呻吟,沒有眼淚,隻是刨著、挖著……二蠻望著這些不相識的、象鐵鑄成的人,心裏有些奇怪,他知道,當自己往城外逃命時,他們就在刨著、挖著;他知道,當轟雷閃電、傾盆暴雨襲來時,他們在刨著、挖著;他知道,當他和霹靂舒舒服服地躺在機井房幹草上吃罐頭時,他們在刨著、挖著;他知道,在霹靂領他闖進食品庫時,他們還在刨著、挖著……在這些鐵鑄成的人麵前,二蠻忽然覺得有點不自在,他還遠遠談不上羞愧,更不能達到自我譴責的高度,但畢竟他開始有點兒不自在了。
他看見一個人被挖出來,整個臉腫得象隻青紫色的大茄子,眼珠通紅,人們摳出他嘴裏的泥,他就一口一口往外吐血沫。另一個人的小腿斷了,白色的骨茬象刺一樣從皮裏穿出來……天啊,二蠻發抖了,這人會疼到什麼地步呀!可是,斷腿人卻喊著:“車間!車間……”他掙紮著要站起來,“車間……車間……”喊著就昏死過去了。人們找來一塊門板,把他抬到那邊空地上。二蠻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不由自主地尾隨著那斷腿勇士,是的,這是一個他親眼見到的、真正的勇士!男孩子們都希望自己是勇敢而不怕死的好漢,所以二蠻崇拜這個人,崇拜他竟然不把斷了的腿骨放在眼裏……空地上臥著幾十個傷號,他們都安靜地躺著,不啼哭也不呻吟,斷腿勇士躺在最邊上,二蠻蹲下來,望著他蒼白的臉,那是一張普通工人的臉,平日在街上碰見這樣長相的人,誰也不會多去看他一眼的,但這個普通人竟是個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