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回來後看到弟弟哭得異常悲慘,哭著哭著還從喉嚨裏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好像那裏卡了一根魚刺。隻有我知道他是在聲嘶力竭地控訴,可是除了我,還有第二個人能聽懂他的控詞嗎?
△四
那個鼻子像被舔過無數遍的麥芽糖一樣的叔叔是我們家屬區小門診裏的醫生,我最怕他了,我的屁股被他無情地用針紮過一萬次,平時看到他穿著白大褂遠遠地走過來,我就趕緊躲開。
這段日子他老往我們家跑,害得我隻能躲在屋外的窗戶下偷聽他和爸媽神秘兮兮地說話。我知道偷聽大人說話是不對的,要聽也得明目張膽地站在他們麵前假裝漫不經心地聽,可是我擔心啊,擔心“麥芽糖”又要給我打針。
事情是這樣的,自從媽媽懷上弟弟之後我就留起頭發來了,現在我的頭發長得已經可以在風中飄啊飄的了,可是不知怎麼回事,我的後腦勺有兩個指肚大的地方光禿禿的,就像冬天的花園一樣蕭瑟。爸爸每天都要用生薑片在那兩塊不毛之地擦啊擦啊,涼颼颼的,可是效果一點不明顯,都老長時間了,我用手指按一按那兩個地方,還是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
我嚴重懷疑“麥芽糖”是爸媽找來給我打針治禿發的!
可是我猜錯了,他們並沒有找我,而是抱起了弟弟,盯著他的眼睛不停地研究著。
隨著“麥芽糖”來我們家次數的增多,我隱隱約約地知道,弟弟的左眼是有問題的。有一次,我就站在他們旁邊,假裝很乖地疊尿布,看到“麥芽糖”用手指在弟弟的左眼前輕輕地晃動,然後朝爸媽神情古怪地搖了搖頭,爸媽都要哭出來了。
一天晚上,一個從鄉下來的遠房親戚來到我們家。飯桌上,我一邊不停地嚼著油炸花生米,一邊在心裏默默地數數,突然聽到爸爸說:“孩子就全權交給你們啦,今後我們可能會很少去看他。”說著,還把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交到那個親戚手裏。
我再笨再蠢,也知道他們說的“孩子”就是弟弟了。而那個厚厚的信封裏一定裝著爸爸寫給弟弟的信——哼,我長這麼大都沒收到過信,弟弟那麼點兒的小人兒居然收到了那麼厚的信!這也太偏心了吧?!我的嫉妒之心又被撩起來了,但這一回我原諒了弟弟,反正他也看不懂信上說的是啥,而且可憐的弟弟就要被爸媽拋棄了!
這樣想著,我的心咯噔一下,放下碗筷就往裏屋跑。媽媽還是一如既往地用她的乳房喂弟弟吃奶,弟弟這回吃得很慢,好像我吃俄羅斯巧克力一樣珍惜,昏黃的燈光暖暖地流瀉在床頭的奶瓶上,彌漫在屋子裏的那種混合著奶腥味兒和尿騷味兒的味道忽然之間變得那麼溫馨,害得我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晚飯後,那個遠房親戚沒作過多停留,從爸爸手裏接過包著弟弟的小包被就要走。突然,弟弟哼哼唧唧地要哭起來,好像很不情願的樣子。
我拉住爸爸的手求他:“不要讓弟弟走,行嗎?”
爸爸神情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凶巴巴地說:“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管!”
很多年以後,我聽到過爸媽說過類似的話,比如“大人說話小孩不要插嘴”,再比如“大的要讓著小的”。雖然我說不出它們到底哪裏沒道理,但是我知道這些話絕不是真理。
那個親戚要往門外走了,弟弟哭得異常淒慘,我死死地抱住爸爸也要往外抬的腿,哭著喊道:“洋娃娃缺了一隻眼睛我也沒舍得扔掉!花布狗掉了一隻耳朵我也沒舍得扔掉!鐵皮青蛙斷了一條腿我也沒舍得扔掉!被磨得毛毛糙糙的玻璃球我更沒舍得扔掉!弟弟又不是玩具,你們憑什麼想把他扔掉就把他扔掉!嗚嗚……”
然而弟弟還是被抱走了。
那一年我五歲,弟弟才一個月零八天,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像粉紅色的狗崽一樣躺在媽媽的懷裏吧嗒吧嗒地吸奶頭,當時我喃喃地叫他:“狗狗。”
△五
真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居然還能和狗狗重逢。
我很想問問狗狗這幾年在鄉下過得怎麼樣,可是我不敢,隻是不停地拿冰激淩和薯片給他吃。對於狗狗,我總覺得對不起他。
狗狗一點也不拘束,背著雙手像長官一樣視察著家裏的每個角落,雖然化掉的冰激淩滴滴答答地弄髒了他的褲子和地板,但是我很高興,本來這就是他的家嘛。
按理說,狗狗已經七歲了——是七歲吧?我五歲的時候狗狗出生的,狗狗離開兩年後爸媽又生了虎牙,現在虎牙是五歲,五加二等於七,對,沒錯,是七歲。可是他好像什麼都不懂的樣子,問這問那的,我都有點懷疑他是不是在故意整我,可是我們真的很對不起狗狗,我要對他好一點,不能擺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姐姐,那是什麼?”狗狗又指著一對小豬造型的儲蓄罐問我。
“那是存錢的,錢可以從上麵的細孔放進去,底下有個蓋子,手癢癢想花錢的時候可以從那裏把錢摳出來。”我朝狗狗擠了擠眼睛,繼續說道,“粉的是我的,青的是弟弟……”
剛說完“弟弟”兩個字我便趕緊捂住嘴巴,狗狗的臉色突然變得很不好看。
“姐姐,幫我拿一下那個青色的好嗎?”狗狗指著玻璃櫃的最頂格,懇求我。
平時虎牙最讓我嫉妒的就是這個儲蓄罐,我比他多活了七年,可是他存的壓歲錢竟然要比我多得多!太不像話了!我老早就想對他的儲蓄罐下手了,鑒於我的壓歲錢還沒花完,我一直沒好意思行動。這下好了,狗狗的話讓我隱隱期待著什麼。
我站到椅子上很快就夠著了虎牙的儲蓄罐,然後把它小心翼翼地捧給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