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坐在桌旁,閉上眼睛,雙手自然下垂,卻觀想自己在以劍爐立樁姿態而坐,呼吸逐漸平穩下來,如老僧入定,道人坐忘。
兩天後的正午時分,陳平安換上一身潔淨衣衫,終於走出房門,他站在欄杆那邊,發現一樓大堂有些古怪,古怪之處,恰恰在於客棧太風平浪靜了,老駝背坐在簾子那邊的長凳上,吞雲吐霧,小瘸子在擦拭桌凳,老板娘在照顧一桌豪飲呼喝的客人,青衫落魄書生坐在門檻那邊,眼神哀怨。
如果不是陳平安敏銳察覺到兩邊屋內,朱斂在內那四股綿長細微的呼吸,都要誤以為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沒有遇到什麼申國公之子,什麼蟒服太監。陳平安隻覺得恍若隔世,這回生死一線間的武道砥礪,陳平安甚至比與丁嬰一戰,雖然收益要小,卻還要來得更有感慨,大概與心境和勝負都有關係。
率先走出屋子的“畫中人”,是老人朱斂,依然身形佝僂,笑臉示人,對陳平安抱拳晃了兩下,說道:“少爺因禍得福,可喜可賀。”
陳平安點頭後,問道:“當時屋外那些騎軍和姚家人”
朱斂湊到陳平安身邊,低聲笑道:“那個大伏書院的君子,一出手就鎮住了三方人馬,門外那位皇子殿下馬上就帶人離開了,隻帶走了小國公爺高樹毅的屍體,至於禦馬監掌印太監的那具屍體,提都沒敢提一嘴。另外那位年長一些的皇子殿下,跟匆忙趕來客棧的姚家邊軍,根本就沒敢來,調頭走了。等到客棧老板娘那些人醒來,這位君子就編了個理由,說公子你大殺四方,以拳服人,又有另外那位皇子插手其中,便大事化了,君子然後繼續留在這邊蹭吃蹭喝,如果浩然天下都是這樣的讀書人,那也太有趣了。”
朱斂隨後又聊了一些那場風波的細節。
陳平安走向樓梯,疑惑道:“九娘他們至今還被蒙在鼓裏這也行”
朱斂笑道:“這位書院君子肯定跟三方打了招呼,不許泄露身份,故意隱瞞了客棧眾人。”
陳平安問道:“裴錢人呢”
朱斂指了指狐兒鎮方向,道:“跟人借了些銅錢,在狐兒鎮那邊快活著呢。”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走到一樓後,徑直走向門口書生那邊,朱斂沒跟上,挺像是個小門小戶裏的老管家,留在最靠近門檻的桌子旁邊坐下。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摘下酒葫蘆,遞過去。
青衫書生搖搖頭,直愣愣盯著那位與客人們嬉笑的婦人,“不喝,不是九娘親手遞給我的酒水,沒個滋味。”
陳平安收回手,自顧自喝了一口酒,“當時高樹毅他們押送的犯人,是南邊北晉國什麼人”
名為鍾魁的書生沒有藏掖,隨口道:“好像是鬆針湖水神廟的餘孽,以及正統山神金璜府君和他的妻子門客,反正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給那位大泉王朝的三皇子殿下一網打盡了,如果不是你橫插一腳,囚車裏頭,恐怕還要加上好些個姚家人。不過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爛攤子我來收拾,不用擔心大泉王朝視你為敵,不過三皇子殿下也好,申國公府也罷,對你心懷恨意,我可攔不住,你要是連這些都應付不了”
陳平安笑道:“應付這些還好,相信這個大泉王朝,不太可能出現第二位守宮槐了。”
這個大泉劉氏王朝,確實比起寶瓶洲中部的梳水國彩衣國,國勢要強出一大截。
至於那位印象不錯的金璜府君,為何突然從一國山神淪為別國階下囚,明明那頭青色水牛大妖已經斃命在陳平安手上,事後還給人抄了家,陳平安並不感興趣,更不會刨根問底,去管上一管。
當陳平安說到禦馬監李禮,書生也有些臉色晦暗,似乎是一件挺大的煩心事。
陳平安見書生沉默,就轉頭望向客棧外邊,猶不放心,站起身,來到官道旁,望向狐兒鎮那邊,擔心裴錢在那邊鬧出幺蛾子。
等到陳平安回到客棧,跟婦人要了一桌子飯菜,讓朱斂去喊盧白象三人下樓,剛吃完飯,裴錢就晃晃蕩蕩返回客棧,很是開心的模樣,見著了陳平安,便有些心虛,眼神遊移不定。陳平安也沒有細問什麼,隻問她吃過沒有,肚子滾圓的小女孩搖頭說沒呢,便吃著桌上的殘羹冷炙。陳平安獨自走出客棧,散步也散心。
結果等到陳平安走回客棧,就發現客棧給人堵住了大門,對著客棧裏邊罵罵咧咧,很是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