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五月，又是一個晴天，我又獨自走到了河邊。這是我市一年中最好的時節，盛開的杏花、桃花與高大喬木長出的新綠，把黃色的河水映襯得分外絢爛。
這河邊原本很開闊，是河畔公園的一部分。********看好了，力排眾議，把市委大樓蓋在這裏了。大樓的造型除了氣派，找不到別的詞形容。說我沒有想象力，文辭匱乏，是不能服眾的，我可是大樓裏有名的筆杆子。領導還從大城市雇了個規劃師，把大樓陽麵的廣場重新裝點了一番，廣場的中心部位弄了個不算巨大的水泥造型，沒有人能看出是什麼寓意，好像是純美學上的東西。終於有一天，有人看出那是********名字中的一個字。人們議論了一氣，議不出結果，也就不議了。樓後是寬闊、渾濁的遼河，這近千米寬的大河在我市西向入海。河的對岸有望不盡的蘆葦，是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會看風水的人對我說：“市委大樓背水而建，主********有災。”事實上，大樓投入運營才三年多，兩個********升副省級了。背水也可能主吉，風水一說不可當真。
我的辦公室，在七樓陽麵。前幾年都在北麵，提副處後搬到了陽麵。其實，我更喜歡北麵。辦公室在南邊還是北麵，有象征意義。比如：中午吃食堂，科級以下吃大食堂，處級中食堂，常委小食堂。不僅是多兩個菜，主要是向哪個食堂走，在這裏精神上的壓倒了物資上的。坐在辦公桌前，就能看到廣場一堆一塊的，每一塊都是精心剪裁的不知名的矮樹和無名的綠草。我不喜歡這廣場，雕鑿得有點病態，就時常下樓，到水邊待一會兒。我隻有到了這裏才能感到呼吸的順暢。
???中醫理論說“人的吐納是在同大自然交換能量”，在大樓裏是沒有新鮮能量可交換的。
???去年，市委來了個新書記，也不知聽了哪位高參的主意，把廣場中央水泥柱子上的圓球拿掉了。我真看不出，這圓球是去掉好看，還是留在上麵好看。說不定某一天，還能重新裝上。聽說********講的“不折騰”，外國人聽不懂。外國人真笨呐，不就是東西裝上了拆，拆了以後再裝上嗎！
???河岸的欄杆，原是五十年代修建的，低矮、破爛，明顯跟不上時代前進的步伐。新來的書記有魄力，也不知道在哪兒弄的錢，用了不到一年時間，全換成嶄新的漢白玉石雕。每兩個垛子中間的連板上，都刻有一隻飛翔著的叫不出名的大鳥。雕工粗糙，鳥的身材和翅膀的比例明顯失調。再就是這十裏河岸隻這一隻相同圖案的飛鳥，過於單調。盡管如此，老百姓還是很高興的，總算是件好事吧！
???我喜歡河岸黃昏時的景色，紅紅的、圓圓的、巨大的太陽，一點一點墜入寬闊的水中。多少個傍晚，我扶著欄杆，癡癡凝望。落日從雲朵的縫隙中噴出的萬束光芒及這光芒抹在天際的紅霞，把渾濁的河水映得一片金黃。那時候，我的思緒就不自覺地隨著這河水一同起落、流淌。
???當年畢業時，劉雲要是和我一同進機關，說不定今天也能混個副局。就算是正科級（市直機關幹部四十五歲以上都是科級），工資也三千多塊錢，又有小車、吃請等好處，既實惠又體麵。工作量嘛，和三國時龐士元在耒陽縣當縣長時差不多，“不到半日，將百餘日之事盡斷畢了。”
???在體製外求生不易呀！
???獅子在動物園裏被人關著，雖不料天地之高哉，可吃喝無憂。專家說它這樣能活三十多年。獅子在野外自己找食吃，雖然有呼嘯歲月，享激蕩生命，可饑飽無期，遇險的機率也高。專家說隻能活十三年。
劉雲堅持去造紙廠，說是國營大企業，有幹頭。那時候國營企業也是體製內的，工資比機關還能多一點。我知道這不是主要原因，他在搪塞。真正原因是歐水融去了造紙廠，他追人追廠裏去了。
??本世紀初，造紙廠同我市大多數國企一樣支撐不下去了。一萬來人的大廠，就剩下廠長、書記帶幾十個親信留守。這兩口子都失業了。劉雲在家一窩就是五、六年，四十多歲的大男人整天在家做飯，送孩子上學，就靠歐水融給人打工掙那幾百塊錢生活，能不離嗎！我可以肯定地說，劉雲就是不失業，他們的結局也不會好，自古人神相戀鮮有好結果。比如：董永和七仙女；許仙和白娘子。再就業可不容易，國營企業沒剩幾個了，沒有過硬的門路根本進不去。私人企業隻要有技術的管理人員，不要政工幹部。當力工，身心又都不適應。
???昨天上午，劉雲又到我的辦公室來坐了很久。市委副局級以上的人，都是一人一間辦公室，要不然市委大樓怎麼越蓋越大，房間還不夠用呢（二〇一三年末，上麵下令讓兩個人一間辦公室了）！十一點多鍾了，也沒見他有走的意思，我隻好請他到附近的小飯店喝點酒。他的衣著還算整潔，胡子有一個星期沒刮了吧，我看到他胡子根部出現了白茬，他說兩年前就開始染頭發了。我問他想吃什麼，他說有兩個月沒吃肉了，我要了兩個肉菜、兩個青菜。我們生活在海濱城市，肉菜一般情況下是上不了台麵的，要吃海鮮才見檔次，可他不要。看來，他是真想吃肉，很快就把瘦肉挑吃了。他興致不高，想法不少。先是說要開酒店，後又說要開專賣店，都是得投入三、四十萬的買賣。看得出，他脫貧的意願很強。他把自己當下的窘境歸罪於社會，認為時運不濟，如果企業不倒閉，他今天能進領導班子。我不大相信他，覺得他寡學多欲，不是能彎下腰認真做事的人。我對做買賣的事一竅不通，沒有好主意，隻能聽他說。我幾次試著問他和歐水融的事，他都有意岔開了，我不能再問了，他很敏感。我們共同的話題不多，人過於貧窘，是不會有情趣的。我盼著酒宴快點結束。
???下個星期日，是我女兒思陽的婚期，我盤算著該怎樣告訴他，既讓他體麵地來參加婚禮，又不隨份子錢。我如果直白地告訴他“你也不掙錢，不用隨禮”。他會感到難堪的。思陽小的時候，他就經常到我家來，還給思陽買過小禮物，不告訴他，他會挑理的。我一個月掙四千來塊錢，也沒覺得怎樣的寬裕。他好幾年一分不掙，怎麼過來的？
??喝人家的酒出份子錢，這是傳統。古時候，一家有悲喜事，眾鄉親湊點錢、出點力，幫這家人把事情辦了，無疑是好習俗，對社會穩定和諧是有促進作用的。
??現在，這人失業了，自己的生計都成了問題，哪有錢隨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