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黃秋叢語(一)(1 / 2)

一九八三年,我大學畢業了(準確地說是大專),分配到市啤酒廠黨委辦公室,當了個小職員,整天抄抄寫寫,看書看報,喝茶水(茶葉是用賣舊報刊的錢買的)。

有一天,團委郭書記像是無意間同我提到黨委關書記(他是黨委副書記,我們這地方不提副字,都喊他關書記)有個和我一樣大的女兒,長得還行,問我想不想看看,我當時就拒絕了。為了避免郭書記疑心,我告訴他,我有個中學女同學和我挺好,隻是還沒有定下來。他好像還想同我再說幾句,見我沒興趣,也就不說什麼了。

我對關書記的印象不太好,他長著普通男人的樣子,也說不清長得好還是不好,我猜想他閨女也好不到哪去。

那時候,每個月都要開一次廠內支部書記會。有一次,我電話通知後,就去布置會場。就是將幾張桌子規則地擺在一起,找幾塊台布遮上,再找幾個水杯。台布就是那時流行的包小孩的線毯子,我在櫃裏找了幾塊線毯子,發現不太幹淨,有幾塊的邊緣部分有明顯的黑乎乎的汙物。我們辦公室管檔案的李大姐告訴我“挑幹淨一點的就行,開完會還得埋汰”。

會議開始了,我拿著小本子做記錄。會議的內容肯定不重要,不管什麼內容,我都要帶著紙筆,裝模作樣地記幾筆。這時候企業已經是廠長負責製了(這以前是黨委負責製,書記是一把手,各車間也是書記說了算,改廠長負責製了,廠長是廠裏的一把手,車間主任是車間的一把手。黨委書記、車間書記都靠邊站了,雖然靠邊站了,也得找點事做),支書就管發展黨員,評優秀黨員,沒有具體的行政事務。

這種沒有什麼具體內容的會議,一把書記是不參加的。關書記主持會議,他講了會議的內容後,就讓幾個支書表態,我坐在他身邊記錄。他的兩條腿不停地抖動,過了一會,他低下了頭,抓著線毯子邊緣部位擦皮鞋。我這才明白,線毯子上的黑乎乎的汙物是擦皮鞋的結果,一定還有人這麼幹。我抬起頭,假裝沒看到,可還是不自覺地又看了幾眼,他擦完了一隻,又擦第二隻,他擦得很從容,很認真。

那一刻,我暗自慶幸沒有去看他女兒,如果我沒看好,這人一定不會諒解我。

黨辦汪主任坐在關書記另一側,他一定也看到關書記用桌布擦鞋了,這家夥沒事一樣,看著桌上的小本,假裝記幾筆。我知道他一句話也不會記,我了解他,他根本不會把這會當回事。汪主任大我十幾歲,同一把書記有點遠親,仗著一把書記做後台,不太買關書記的賬,關書記也沒辦法,有些指示就直接找我。關書記不是可欺的人,隻是力量不足。我是小人物,誰也惹不起,隻能努力平衡著關係,暗地裏期望他們打起來。他們打起來對我幾乎沒有什麼好處,就算兩敗俱傷,我也不會從中漁利。我那時太年輕了,企業中層以上幹部,不過三十五歲,根本排不上。我當時主要是想看熱鬧,我不喜歡平靜。

我同汪主任坐對桌,他個頭比我高一些,直麵對著我時,我看不到他頭頂,他一低頭,我就能看到他頭頂那沒有頭發的發亮的圓心。他沒有多少文化,就會寫新聞稿子,廠裏的我認為不值一提的小事,他稍作歸納就上了本市日報的頭版。他哥哥在日報社當編輯,如果沒有這個哥哥就難說了。他從不讀書,經常讀白字。有一次,在全體幹部會上,他讀新刑法,“兒女有瞻養父母的義務。”說有幹部聽了都不做聲,設備科長坐在我身邊,他湊近我,低聲問我:“小黃,不是瞻仰遺容嗎?怎麼瞻仰父母了?”我笑了,小聲說“口誤,贍養”。

汪主任在廠裏有幾個有實力的朋友,都是四十左右歲的中層幹部,他們結成團夥,對抗領導,打壓下屬。

因為我們天天在一起工作,關係也就日漸密切,在他與關書記的較量中,我有一點偏向他,希望他能最終勝出,我也知道他離勝出還遠著呢。關書記用線毯擦皮鞋的場景總在我的腦子裏閃現,每次閃現,都加重了一層我對他的輕蔑之心。

黨委一把手羅書記看上去很老了,他自稱五十八歲了,再有兩年就該退休了。有人說他去年就說自己五十八歲,他究竟五十幾歲,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問。那時候,國家雖然規定六十歲退休,可不太嚴格,裝糊塗多幹兩年也行,隻要主管局局長認為需要,就可以多幹幾年。

羅書記自知燭頭不高了,逢人就現出笑容,說幾句好話。我們黨辦的李大姐快五十歲了,還是個科員。有一天,羅書記到黨辦來,當著我們大家的麵讚揚了李大姐,最後說:“老同誌是廠裏的財富呀!”

我聽著就想笑,是財富您還不提拔提拔,糊弄誰呀!

關書記比羅書記小幾歲,如果提前接班,能多幹幾年。我看他有點著急,想接班。汪主任私下告訴我,“他沒看上‘書記’,他想當廠長,正活動呢。”

我們廠長姓石,是一年前從輕工局屬下另一個大廠的副廠長位置上調來的。這家夥做事手有點軟,總想以妥協換和平,同誰都一團和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