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二月二十七日晚
豆兒放寒假一個多月了，每天除了寫作業看電視之外，不知道做點什麼好，室外很冷，不適宜玩耍。
看到她無聊的樣子，我拿過剛看過的《新華文摘》，給她讀了一篇叫“三界地”的文章。是說陝西、寧夏、甘肅交界的地方如何缺水的事兒。那三個縣分別叫做定邊、鹽池、環縣。看過這文章，我才知道中國還有這麼缺水的地方，成年人為了省點水，幾個星期不洗臉。豆兒聽了，感到很驚奇，不大相信還有這種地方。我心想她應該到那地方去看看，才會珍惜自己的生活。
我還給她讀了幾篇散文，她聽過《背影》一文後，覺得很好。我還即興給她讀了一首郭小川寫的詩——《******之歌》
亞洲莽原上一顆明朗的金星，
吐萬丈光芒於昆侖之東。
你——一代的巨人，
……。
豆兒聽後詫異得睜大眼睛看著我，見我哂笑，也嘲諷地“哈哈”大笑。時代真是變了，當年，我像她這麼大時在收音機裏聽到男中音慷慨激揚地朗誦這詩時，可謂心潮澎湃，激動萬分。
她說不愛看老舍的文章，認為像白開水，沒有味道。我不知道她的課本上選了老舍先生哪篇文章，她看後有了這感覺。我不讓她看勵誌、傳奇一類的書，免遭毒害。女孩子要恬淡優雅地生活，大人物經曆的精神風暴與良心譴責有損人的身心健康。她父母都是生活在小城市的普通人，她長大了也會這樣生活，不要有超越自身階層的非分之想，所謂知足常樂。醜小鴨長大了是醜大鴨、醜老鴨，斷不會是白天鵝。
我忽然想到她應該讀長篇小說了，就在書櫃上找出了《平凡的世界》，對她說，“你看看這部書，看完了談談體會。”
這部書我看過三遍，每看一遍就被感染一次。書是寫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後期到八十年代初，西北高原上的農民如何為了生存、尊嚴，頑強地同貧困鬥爭。我看到了人性在貧困中閃耀出的光芒，我被這光芒籠罩，多次流下了珍貴的淚水。
平心而論，這書的文字不夠細致，有些詞句不太準確。比如一百三十六頁（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6年12月第一版），“男女之間就不可避免會出現這種心心思思的現象。”“但有一個相好的女同學在一塊交交往往，倒也給他的生活帶來一些活力。”一百三十八頁，“竟然都有一些怨怨恨恨的情緒。”一百四十一頁，“被活柴活草染得肮肮髒髒。”
“心心思思”、“交交往往”、“怨怨恨恨”、“肮肮髒髒”，有這麼重疊的嗎？多別扭啊！我找出《現代漢語》，想看看錯哪裏了。看完後，覺得還是不和豆說好，一是說不明白，二會影響她對這本書的判斷，就沒說什麼，讓她自己看。
豆兒用幾天的時間就把全書看完了，對我說“心情不好”。
過幾天，我發現書裏麵夾了一張紙，是她寫的讀書感受。
我有個習慣，看書時喜歡在認為有問題的地方，隨手在書上寫下當時的感受。豆兒學著我的樣子，也在書中寫下了感受。
書的第二部，第一百三十一頁，她在書頁邊緣空白處寫道，“我現在討厭孫少安他老婆，可以說，她和少安結婚時就討厭她。”
我看了看那頁上的內容，是說少安媳婦要分家的事兒。豆兒出於樸素的情感這樣認為，她還不懂得沉重的生活給人心造成的傷害。
第一百六十三頁，她寫道“這叫娶了老婆望（忘）了娘”。第一百六十五頁，她寫道“跟賀秀蓮離”。看得出這小丫頭很氣憤，大喊了一聲。嗬嗬！
第四百四十頁，她寫道“看《平凡的世界》，第二次哭的（得）沒個人樣”。
我的小女哭了，還“沒個人樣”。那頁的內容是好心的潤葉姐的丈夫遇車禍了。
我兒感情豐富啊！像我。
她第一次哭是看到哪兒了？我把書翻回去，沒有找到她留下的字。
書的第三部，第七十九頁，她在書頁上麵的空白處寫道“我愛田曉霞”。
說實話，我覺得田曉霞塑造得有點假。我喜歡看田潤葉、郝紅梅（很多年前，我在河南省鄉下讀書時，有過郝紅梅那樣漂亮、貧窮的女同學。看到郝紅梅的結局，我很欣慰。如果我是潤生，也能娶紅梅）、孫少安、田福堂，他們更真實、可信。
第二百八十二頁，她寫道“我好像馬上要停止呼吸了”。還寫下了日期，99年1月。
書上的內容是一場洪水衝走了光芒四射的田曉霞。
在全書（三冊）最後一頁白紙上，她寫道“我對路遙寫的結果不大滿意，也十分同情少平，為田曉霞的死，而痛苦。1999年2月2日”。
夾在書後的那張紙是從方格本上撕下的，上寫著“現在我在此書中最喜歡田曉霞，也許正因曉霞死了，也中（衷）心祝少平能找到一個同等學li（曆）、愛好、性格差不多的女孩。豆1999年2月27日”。
我怕這張紙丟了，找來膠水糊在了書後。我想很多年以後，這張紙會很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