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丁洋就讀的大學附近,我看到很多居民樓的窗戶上貼著一張不大的白紙,上寫“鍾點房”。我不解地問女兒“這是怎麼回事”?女兒嚴肅又快速地回答說“幹那事的唄”。
我豁然想起了池春萍,在我們離婚的前些天,她像是自語地對我說:“你沒在外地上過大學。”我聽後,以為她小瞧我,是在說我上的大學沒有她上的大學好。
知道了“鍾點房”那一刻,我才明白十多年前,池春萍說這話深深的含義了(“含義”能用“深深”修飾嗎?)。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後悔過嗎?
幾年來,我很少有機會和女兒單獨在一起說說話。我找了個小酒館,如實地同女兒講了這些年的生活與感悟,她坐在我對麵好奇地聽著。
我講到了她媽媽,講到了在睡夢中悲傷地醒來,講到經過河邊,看到我們當年談情時駐足過的地方,坐過的椅子,禁不住流下了淚水。
丁洋睜大了眼睛,冷冷地看著我說:“有病,你有病,早就過去了,還想它幹什麼!”
這孩子怎麼一點情感也沒有呢?我本來還想多住幾天,同她多談談,看來我該回家了。
原計劃去北京逛一逛,順便看看在那讀大學的黃豆,天太熱了,還是回家吧。
黃蟲子這些年也不容易,他知計算,不知算計,和我一樣沒有保住“爵位”。說他不通世故是不對的,他通世故,可不世故。他不是有意要不世故的,是真的不會世故。這更要命,還不如不通世故,讓別人放心。他的眼睛冷漠又傲慢,隻有同他長時間相處,才能感到他那副俠骨柔腸,他為少年時的輕狂付出了代價,也因為少年時的輕狂成就了一些事。這樣看來,世間沒有百分之百的好事,壞事。他最適合在老式的國企中混,國企大多倒閉了,連同啤酒廠,以及他後來去的金屬公司。沒聽說哪個城市的啤酒廠倒閉了,頂多被大廠兼並。聽說我市啤酒廠也曾與大啤酒廠家談過兼並的事,不知為什麼沒談成,
我市啤酒的質量太次了,喝完後就拉肚,蟲子說是大腸杆菌超標。我不知道什麼是大腸杆菌。我盡量不喝本市的啤酒,不能因為熱愛家鄉總拉肚啊!
市場開放後,外市的啤酒大量湧入我市,這些商家打著促銷的幌子,以中獎為誘餌,迅速搶占了市場。
失業無情地奪去了黃蟲子的驕傲,他像大多數失業的企業小幹部一樣,牽強自己,低下頭顱去私企打工。他熟悉江湖,習慣和弟兄們相處。不熟悉職場,不習慣和上司相處。他總是幹不長時間就被解雇了,然後再去勞務市場,再解雇,再上崗。在上來下去的過程中,他內心深處的迷茫與荒涼,在生存境遇的掙紮中漸次消融,他的心靈得到了磨練,腳跟逐漸站穩。他已經不是剛出籠的小鳥了。他愛讀書,心地善良又勤於思考,因為沒有錢,這些美德加重了他的痛苦。他在苦難與超越苦難之間搖擺、跋涉。他痛苦的根源在於建功立業之人,竟成糊口謀衣之輩。
他的女兒漂亮又聰明,在我們這些同學的孩子當中,是最優秀的。蟲子自己沒混好,可把孩子調教得挺好,我以為這比掙多少錢都可貴。
我曾想過黃蟲子和於溪存的異同。他們都聰明、帥氣。不同的是,蟲子小時候是校園老大,用拳頭說話的時候多。他不會逢迎,也不屑逢迎。於溪存小時候是地主的孫子,為了免遭欺淩,不得不用心計,曲意逢迎。少年時的經曆決定了日後的前進方向。
回家的時候,因為去車站早了,為了打發時間,就在候車室花了六元錢買了一本《元曲選注》。
我隨手翻開,竟看到“醉月悠悠,漱石休休。水可陶情,花可融愁”的句子。啊,花可陶的名字是這麼來的呀!
如果讀書時,我看到了這句子,還可以在人多的時候說一說,逞逞能,現在知道了,還有什麼意義!
我合上書,想:
飄零的生命終將成為回憶,
當生命成為回憶的時候,
曾經重要的東西,
就都不重要了。
開往東北去的列車開始檢票了,我背上挎包,向檢票口走去。(完)
2011年7月至201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