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四個四十歲的女人(1)(1 / 3)

——女人為什麼要有自己獨立的節日

作者問於“三八”節

胡辛

三個女人一台戲!

何況是四個女人!更何況是四個四十歲的女人!她們自小同窗九載,從六二年分別至今長達二十年,今晚,卻鬼使神差地邂逅。

省婦女保健院住院部的庭院委實是小,在這有“火爐”之稱的省城,悶熱、煩躁的夏夜,誰在病(產)房裏待得住?幸虧出門就是繁華的大道,隔壁就是高矗的百貨大樓,橫過馬路就是熱鬧的工人文化宮,行動不太困難的病友可投身到那人海中去。所以,這四個四十歲的女人才能占據庭院中葡萄架下唯一的石桌和四個石凳,得以盡情敘別。

四十歲,對於女人來說,真是個不可寬恕的年齡。青春,徹底地在這個門檻上告別;衰老,不可遏止地從這裏起步。柳青——昔日苗條、機靈、高傲,還特別喜歡給別人起綽號的柳青哪裏去了?小學六年、初中三年,她一直為其餘三個所傾倒,她是她們的圓心兒。可她也真能!每次考試都非奪下全班第一名不可,乖乖,這叫男同學都咋舌。她曾挺有氣魄地昂著頭說:“我就不信,女的超不過男的?!”而今,她仿佛銳氣消盡,瘦削的臉龐上架著一副黃邊眼鏡,既過時又肥大的白府綢短袖衫和藍綿綢長褲掩飾不了她瘦骨嶙峋的身形,卻平添了幾分老態。闊別二十年的“布穀鳥”錢葉芸,還是那麼嬌小玲瓏,羅曼瀟灑,但隻能遠觀,不能細看。你眉梢眼角何時添了如此多的“蜘蛛網”,以致在暮色中也“條條入目”?當年被稱為“憨大姐”的蔡淑華,雖然還是一副“彌勒佛”的尊容:寬寬胖胖、喜眉笑顏、慈善可親,但那雙手——在這油脂分泌特別旺盛的夏天,卻仍然粗糙得顯眼,使人很容易聯想起摸煤球、涮鍋碗、洗衣被的忙碌情景。隻有文弱的魏玲玲依舊“小鳥依人”的模樣,合身熨帖的淡黃尼龍短袖衫、咖啡色的旗袍裙使她顯得落落大方,透著幾分高雅,從她那穩重果斷的眼神言談中,分明又顯示了一個成熟的醫務工作者特有的氣質,往日那怯生生、羞答答的“老鼠膽”是什麼時候換掉的呢?

盡管變化如此之大,但她們卻都沒有一分鍾的猶豫就認出了對方。傍晚,穿著無袖無領、花裏胡哨的睡裙的葉芸,懶洋洋地出來買冰棍。當她從賣冰棍的老太婆手中接過冰棍和十餘張皺巴巴的一分錢紙幣時,一直腰,瞅見了五步外用大蒲扇擋住斜陽的柳青,她竟忘情地把冰棍和紙幣全往空中狠命拋去,尖聲怪叫地奔向柳青:“哎呀——死人!你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她撕扯著柳青肥大的袖管,柳青也不相讓地扳著她的肩膀:“葉子!葉子!生命的葉子長青,你不是病號吧?”她們的忘乎所以,立刻便引起了人們的“關注”。撫河區婦聯幹部蔡淑華從計劃生育科辦完公事正邁步過庭院,麵對十幾步外一對婦女“扭成一團”、吵吵嚷嚷,出於職業的責任感,高高地揚起了多肉的粗手臂,口中念念有詞:“有事好好哇①。不要動手動腳。有事好好——”突然,她像球一般“滾”將過去:“我的小柳青、嫩葉子哎——”那條胖手臂奔跑時還忘了放下。而就在同一時刻,魏玲玲拎著一隻鼓鼓囊囊的草籃急急進入住院部的大門。她為小路上這三個忘記自己年齡的婦女的高聲浪叫、手舞足蹈所驚駭,但不過一刹那,也投入了這旁若無人、不土不洋的呼喊和擁抱中。時間該是倒退了二十年,她們忘情在少年時代的無憂無慮、無拘無束之中。啊,小說、電影中十年不見麵的親人竟會形同路人,簡直是蒙混讀者、觀眾!

小時候,她們四家分居在係馬樁和它兩側的桃花巷、鬆柏巷及幹家巷。係馬樁前無馬係,桃花巷內沒花香,鬆柏巷口不見鬆,隻有幹家巷內似乎還住著甘氏大家族,但這些與她們有什麼相幹呢?她們隻曉得她們應該形影不離:上課放學都要結伴同路,你邀我,我邀她;今天走這條小路穿插,明天往那幢幾進老屋迂回,麻石板路有意思透了,一路有說不完的知心話。有時呀,就遲到了唄,為這,她們沒少挨老師的罵、馱家長的克,可等第二天,“惡習”難改,重蹈覆轍。聽柳青講故事,給一個挺凶、分數又摳得緊的老師偷偷取個綽號,有意思!擠在葉芸家揉麵粉做燒餅的案板上寫作業,有意思!陪淑華上門串戶地去送她媽給人家洗淨的衣服,有意思!鑽到鬆柏巷的天主堂內偷看那除了帽沿是白的外,一身都黑漆漆的嬤嬤,心都緊張得咚咚跳,有意思!跑遠點到撫州門外的繩金塔下仰臉看金光閃閃的塔頂,到孺子亭去捉迷藏,花五分錢坐渡船過撫河去三村看桃花,或進到佑民寺去看那又高又大的神秘的菩薩,就更有意思了!一個女孩子是孤單的、弱小的,四個女孩抱成團,那就有“所向披靡”的力量!

少年時代恐怕還是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

盡管她們在大躍進的年代裏也幹過不少“出格”的事:跑到葉芸家提大鐵鍋,湧到玲玲家鋸鐵窗欞;淑華抬鐵水包時燙傷了腳,柳青寫了不少“新民歌”,以極其誇張的手法在全市教育界大出風頭。對這些,她們並不感到“痛楚”,傷心的是接踵而來的分離——柳青考上了重點高中,住校去了;葉芸進了文藝學校,她家也搬到公私合營後的中山路一家館子店的樓上去了;玲玲家喬遷父親醫院的新宿舍,她自己也成了助產學校的學生;淑華因弟妹特多,輟學進了撫河棉紡織廠做擋車工。她們不相信就這樣“散夥”了,柳青給她們讀了一段不知從哪兒抄來的名言:“真正的友誼永遠不會衰老,它像樹枝攀不到天空。如果到了期限,它像橡樹一樣‘轟’的一聲倒下。我們生時任何狂風吹它不動,兩人中一人死去,它才告終……”讀著讀著,她們竟抱頭大哭了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