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四個四十歲的女人(1)(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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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終於恢複了常態,玲玲很快履行起醫生的職責,嚴厲而又不失溫和地詢問兩位患者的病情:葉芸急性盆腔炎已痊愈,明日將出院;柳青是倒黴的乳腺疑症,昨日才從贛南回來。淑華三句不離本行,不時插話對婦女的艱辛多磨作出評價和歎息。二十年,畢竟沒有白白地流逝,她們大了,而且還將老去。她們之間或多或少地有了生分的感覺。淑華還沒回家,自然還沒吃晚飯,但此刻,好像誰先告辭的話,就會褻瀆神聖純潔的少年時代的友情似的。大家就這麼站著,回味著,讓夕陽收起最後一抹餘暉。倒是察言觀色了好一陣的賣冰棍老太婆笑眯眯地送過四根冰棍:“哇幹了口吧!”大家搶著付錢,老太婆卻自顧自地推著車子走開:“那個老妹俚自己的錢嘛,飛得一地,我幫她撿起的。”

玲玲突然有所醒悟,拉了三人便往葡萄架下站——石桌上,她傾囊而出:四斤蘋果、兩斤蛋糕、幾瓶果子露和兩袋奶粉。原來,她愛人的妹夫的小姑單位上一位領導的妻子從某縣轉院到此,她受委托來慰問的。二話沒說,玲玲開了果子露瓶蓋,撕開了裝蛋糕的塑料袋口,蘋果隨意啃吧!那轉彎抹角的“領導愛人”待日後再恭敬吧,讓淑華的家裏人望眼欲穿吧,四個四十歲的女人頗有點“開懷痛飲”的氣魄,幹杯!為那永生難忘的友誼!

她們畢竟是世俗之人,話題很快轉到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們的中心要旨——孩子和丈夫上來。

淑華兩女一男,花色品種齊全;葉芸有兩千金,已出落得婷婷嫋嫋;玲玲“隻生一個好”,是個男孩,被稱為“神童”!

淑華的愛人是市政府的科級幹部,“秉性跟我一樣,老實無用,馬馬虎虎唄,還可以。”——謙虛中透著驕傲。“他呀,真正的、不折不扣的、徹頭徹尾的書呆子,一天到晚事業、事業,一點也不懂得生活。”玲玲的愛人是醫科大學的講師兼一附院主治大夫,她那堆砌辭藻的責怪是對丈夫無比的欣賞。葉芸突然從睡裙的口袋裏麻利地抽出一支煙,“嚓”的一聲劃亮了火柴,一縷青煙嫋嫋而上,這真叫女伴們大吃一驚!“愛人?什麼鬼愛人!聽說古代的帝王把妻子比作衣裳。我看,婦女解放嚷了一個世紀,也不過由男人的汗衫襯衣上升到兩用衫、大衣之類罷了。”她還故作輕鬆地抖了幾下肩膀。

“你?!”問號和感歎號閃爍在女伴們的眼前。

柳青呢?“噢,不管怎樣,你們總盡了女人的天職和義務,我比不上你們。我——還沒有結婚。”

夜色好像一下子濃黑了許多,女伴們的眼光倏地黯淡了。在中國,老處女可沒什麼吃香,獨身主義也不是什麼時髦事。可憐的柳青,該怎麼安慰她呢?

一時無語。天,真悶呀,剛才還飄蕩在空氣中的淡淡的梔子花香和葡萄葉的青氣味怎麼都消逝了,隻剩下葉芸那嗆人的煙味呢?鬧市中喧囂的聲浪不可阻擋地陣陣湧來,何處的收錄機開足了音量,貝多芬的交響樂《命運》在空中震蕩。

“你——恐怕用筆名寫了些東西吧?”玲玲小心翼翼地問道,希望自己的話能給沉悶的氣氛帶來轉機。

“目前還是零。”柳青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並習慣性地提了提眼鏡框,但那手指,分明在微微顫抖。

啊,最脆弱的神經觸動了!她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夜——她們真正分離的時光!柳青遠走高飛上北師大,玲玲分配到A縣醫院,葉芸則分到I縣劇團,淑華即將赴滬學習新式織布操作法。四位少女在那困難的歲月裏,在玲玲家做了一次蹩腳的、但盡了最大努力的聚餐。分別時送來送去,深夜十一點了,還沒完沒了。最後,由柳青決定在百貨大樓前“各奔前程”。沒想到,在樓前一站又是半個小時。就在決心分開的一刹那,葉芸又急急地喊住大家:“來!來!我心裏有個秘密,想忍住,還是忍不住,跟你們說了吧。我,我五年後一定成為‘小潘鳳霞’,真的!”大家一下摟住了她,她又嘰嘰喳喳開了:“保密!保密!老師說I縣是贛劇的發源地,我的嗓音像潘老師,也有點嬌甜秀美……”“我,我也爭取五年後做‘小郝建秀’!”沒想到老實巴交的淑華蹦出了這麼一句,自然,又是一陣歡呼。“我嘛,我一輩子不結婚,爭當第二個林巧稚。你們曉得林巧稚嗎?”玲玲帶點羞澀地望著女友們,也不甘示弱地說。而柳青——這位和《銅牆鐵壁》、《創業史》的作家同名者,本身不就是一種默契嗎?女伴們對著柳青嚷嚷。“想是想當作家呀,可我念的是師範,看來我得成為鄉村女教師瓦爾瓦拉啦!”柳青甩著長辮回答,口氣卻沒有半點悲涼。三年困難時期發育的姑娘們,除了淑華“適應能力強”,還是胖墩墩之外,其餘者都像黃豆芽,單單瘦瘦的,然而,理想的火苗卻在胸中燃得旺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