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隻有這種解釋。碰上也就碰上了,碰上誰就是誰。我不怎麼怕死,開始有點怕,後來麻木了,人對什麼都會麻木的,會的……我總是一陣一陣,一會兒在乎,一會兒不在乎。當然,對他們我從來都在乎的,我喜歡他們,所以,我怕失去他們,有一陣,怕到骨頭裏了,聽不得“死”字……
——開創時期,我們局平均三四天就死一個,持續了一年……
她記下後,突然非常奇怪地看著我,仿佛我是凶手。
——非得這樣送死麼?
——理論上可以避免,僅僅在理論上……
我承認,盡管我們假設,這也是戰爭,但它畢竟隻是假設。戰爭中的敵人是會主動出擊的。大渡河不這樣,它幾乎從不跨出河床一步。但是,這條河是會吃人的,從石達開吃起,從藏民的遙遠的祖先吃起……
——我恨它!
人對同類的死是很難平靜的,尤其在和平時期。他們不能習慣生產與死亡之間的聯係。但是,絕不能因此等死。全體等死不如由一小部分人去死。我記得一個傳說,遠古的人民為了本民族的興盛,每年以活人向河神納貢……我相信,一定也有並不悲戚的犧牲者,他擔負著全族的生命……假如,他確實沒有做到,那麼我們做到了。當然,不是送死,不是為了死,而是為了生,為了他人的生……
——自然也是敵人,它和任何敵人一樣,不肯輕易繳械,夢想卷土重來……
她說,不要為自己開脫。
她不能理解,因為,那時她才兩歲……兩歲時的事是記不住的,除非怪人……(木床,木椅,木門,木窗,木梯,木梁,木櫥,木砧,木柴,紙,鉛筆……甚至木馬,積木。就不提枕木,坑木,槍托,木模吧,不提!)在她居住的那個大而無當的城市裏,每天消費一個伐塊的材積,每天……國家要木頭。國家沒法不要,人人在向國家伸著手。外國人是不肯白送的,向來不肯……
她點點頭後,說我答非所問。
也許,能幹得更好一些,也許,換個隊長能比我出色。我們從沒見識過這樣的河流,蘇聯專家和以後的芬蘭專家也沒見過,他們的主意更要不得……我們用血肉之軀換得種種規章……我們太笨,笨到隻會舉三反一。我們過於自信,過於焦躁,過於凶猛,過於相信自然的媚眼,過於拋擲自己的體力……但是,我們是在背水一戰。沒有時間,也沒有金錢。窮也是致命的。
(大渡河升起白色的沉重的浪,吞人傾瀉的流沙……)
死是無法討論的,任何死都引起(至少是表麵的)激動。在人類最初的感情上,任何死都是不幸。人們本能地忽視死的遺產……
——給你講個故事,我的故事……
——我聽著。
——我走過去,發現了它——一叢野韭菜,鹿兒韭。我撲去,跌倒了……
——夢醒了?
——不是夢。我身下壓著韭菜,頭低腳高,掛在岸上……下麵七十公尺處,大渡河一起一伏,一塊被我碰動的石頭下河了……
當時,我大概叫了,沒人應。我撐住身子,不敢動彈……慢慢地縮著手,小心地頂住身體……後退,後退,後退,每次退一公分、半公分……汗和血湧上臉,沒敢搖頭……鹿兒韭發散著香氣,香得像有什麼巫術……
——當時,你想什麼了?
——別記。什麼都沒想。
開工了。
沒有工具……
最早的工具來自山上。我們像原始人一樣製作工具,製作得恐怕比他們還粗糙。合力掰下枝椏椏,當做鴨腳,赤腳下河,將力所能及的石頭推開搞平。唉,鐵器的可貴,這下算是有了前所未有的感性認識。
吃著“癩皮瓜”……
天冷,大渡河卻從不上凍。腳凍住了……為防滑而打著赤腳,走在石上,走在河灘的冰上……輪番作業。
岸上的篝火……
不下河的上山,撿柴……挖野菜,找蛇,找田鼠,用嘴和胃檢查野菜的毒性……
周惟漢也會出錯。他總是先嚐,一次,把腦袋吃得大了一倍,沒有五官可言……腫了十多天。
真正的工具終於到了,和糧食一起運到……背簍背來的,跋山,涉水……在搶修道路。補給線不通,我們隻能挨餓,隻能空忙。
鋼釺很少,二錘更少。搬起石塊當錘。依然輪流作業……從黎明到擦黑,有人幹著,有人睡著。幹著的幹得很猛。
鑿成的炮眼越積越多,沒藥。等著。等炸藥來了一齊起爆。
炸藥終於來了,和七十幾個增援的工人一齊來的。那天晚上,我吹響了三遍哨子,隨後,地震般的撼動,響聲,閃光,煙霧。我敢說,大渡河確實被震昏了。
觀光的猴子逃得一個不剩。
我們休整了一天,洗澡,洗衣。
小張到處亂竄,在山裏,司機的朋友是最多的。人人都認識他。他被我管住,再沒去炸魚。
他喜歡喝酒,出車總帶著酒壺。他愛說“毛毛雨打濕了衣裳,杯杯酒吃窮了家當”。他能酒後開車,隻要不超過半斤,確實和沒喝一樣,動作敏捷,反應迅速,判斷準確。不過,我還是把心懸著。他說沒事兒,那兩次闖禍都沒喝酒……
他老子聽我的,他卻大打折扣,尤以進山為甚。我不在意。他們這一輩全這樣。相反,唯唯諾諾察言觀色的不定是禍害呢。
路很不好走。
我像騎在馬上,兩手搭著小張的椅背,她也學我。她一路捧著她的照相機,像捧著佛爺。
前座,搭上個探親的婦女和他們的孩子。要是頂替的政策不變,二十多年後,她也是流送工。
瓦丹公路新近修成,暫時還沒通車,它跟著我們當年修的驛道。在山裏修路,總是大路跟著小路,公路跟著大路,鐵路跟著公路,所有的路都跟著河,跟著溝。
這路也沿河,從丹巴通向瀘定以北的瓦斯溝,接土康藏公路。修它很難。
車出丹巴就被攔住——我報了身份(自己人),他們放行了,並囑咐我們注意屹石。新修的公路總得飛一兩年石頭,然後漸趨穩定。在山區,新修的公路往往塌方。小張急於想看到對麵的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