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有的都給你看了。你沒看到的隻是那個木架子,上麵積土,鬆鬆的,很滑。木頭朽了,晃動,還吱吱嘎嘎作響,它在自言自語呢……進洞就能看到天,小小的一塊天,亮得叫人頭暈……它們都不可怕。可是,我確實怕過了。
不知以前進去的人怕不怕,他們進去,留下那張被她當做“絕命書”的紙……我在想象。她說她也在想。
——我能看見當年的景象,稍稍看到一點……
我總記不住她的名字。
——-你每天每天都給我講個故事,你的故事真多。不全為寫作,我愛聽……我沒有祖母和外祖母(她們死得太早),小時候白白過了,現在得補上。
我告訴她,我的故事都很乏味……永遠是死亡和生存,活著的死了,死了的又活過來,顛顛倒倒的……沒有愛情。山裏,或許老熊野豬有愛情……趙子軍曾那麼專注地看著一對犛牛……我告訴她,其實,其實我是愛這條河的,雖然我極其恨它,咒它……有幾次,我差點被它弄死,就差那麼半步……蘇富貴用鴨腳(你見過鴨腳),用鴨腳上的鐵嘴紮進我的肋骨,把我勾上岸,像勾漂木……就是這樣的故事,既不叫人落淚,也不叫人激動。現在聽,現在講,都覺得有點可笑,像順口在吹牛,在編故事,在學你們這些作家。
——是真的。我來過了,我漸漸看見了……大渡河是不懂事的河,我懂事了……
不懂事的河在教人懂事,它教了許許多多人……我也算一個。現在,輪到我們來教它。我對她說了這層意思,她掏出了本子。我把本子拿過來,放在一邊。我告訴她,我討厭這種本子……停了一會兒,她坦然地說,她理解。
飛來一隻漂亮的水畫眉,又飛走了……
——-你說……
王海的電報將我召了回去。電報很短:
撤職速回
踏勘由許元元負責。他樂意負責。又派來三個。
我不算什麼。沒人能頂替古全良。王海再不肯放汪雲易上山(他是現在的總工)。他跟汪工程師同吃同住同睡,恨不得將他捧著抱著。汪工程師因此煩他。
我是晚上九點到局的。王海從九點罵到十二點半,罵得我從此不打算做人。我寧可被他槍斃。我低著頭聽著,絲毫不為自己分辯……其間也有幾次低潮,他要我坐下,我硬是不坐。我在路上走了七天才趕到雅安,還趕了幾次夜路,碰到過一頭豹子,我知道王海在等我。我從四家寨到二道橋,經康定、瀘定趕到雅安。我隻身翻過大雪山。
我為古工程師哀傷。
他要是不死,不會發生後來的事故。許元元不會撤職。我說過,古全良是解放前的通河管事,知名於岷江。他懂。
當晚我睡得很死。睡得跟死了一樣。王海將我活活罵死的。
天沒亮,他破門而入,指著被窩又一頓臭罵……他邊抽我的煙邊罵。其實,點上後就沒抽過。他的嘴沒停,沒空抽它。他說我為大水局,為川西北,為林業部,為各行各業辦了一件大好事,功德無量!他說人人都會感謝我,頂禮膜拜,把我當佛爺,當祖宗……
突然,他住口。
我不敢起來,也不敢把頭縮進被窩……
他竭力避免提到古全良的名字。我差點就見他哭(我從沒見過)……這時,他想起吸煙,煙滅了,他連連吸了幾口。
這以後,他再也不提。他像忘了。
禍是許元元闖的。他拍給王海的電報充滿文學語言。
他把丹巴和瀘定之間的一段河道在圖上標作“十裏長灘”,這名兒用到現在。他命的名,——他也寫了曆史。
亂石林立……
星羅棋布……
白浪滔天……
鵝毛沉底……
狗也跳得過……
他把中央都驚動了。省裏局裏一層層開會……上遊,政府已投資一千萬,三個森工局相繼投產,十幾萬立方原木已經采伐……綽斯甲,足木足,梭磨,小金川,大金川,河邊屯著原木的山,原木的河……
就等來年的洪水……
許元元擋不住了,十裏長灘,十裏亂石,十裏惡浪……上報是責任……明年,幾十萬件單漂順河而下,亂石絕不肯通融……碼起攔河大垛,五公裏十公裏地堆起,一層又一層,高達一二十米,填滿河穀……一條原木的河……摧毀堤岸,村寨,公路……地震,塌方,滑坡,泥石流……
犯罪嗬……
沒人不心驚膽戰。
王海去看了現場,把汪雲易也帶去。河不通,他和汪雲易全是多餘的。他帶上當時極其罕見的照相器材,也帶著他的手槍。
“炸開!”
會上,王海說炸也要炸出一條河道,限時限刻炸開……沿河修通驛道。哪裏堵住,工人上哪裏把它扌造走……國家眼巴巴地等著木材……大渡河非通不可,他說,非得通。
“炸開!”
王海把我叫去,封我為瀘定水運處主任,令我戴罪立功。他交給我一百二十個工人,並授權我當地招工。一百二十個人……朝鮮回來的複員軍人,川南調來的業務骨幹,張榜招收的失學青年……他命令我即刻出發。
“這回搞砸了……”
他瞪了我一眼,不說了。
可爾因很小,水運處所在的克什米也很小,三四十幢平房罷了。
兩山夾一溝,夾得緊緊的。
她騎上自行車,去看“閻王土扁”(全河叫這名兒的不下五六處)。那裏過去很險。
殘存的驛道的痕跡……
我一一指著……
她有望遠鏡,兒童的望遠鏡,才三倍。
我們騎的是加重車,公路起伏,繞山而轉……手表拚命拍打著手腕,龍頭倔得厲害……來車了,停下,靠邊,靜候它揚起塵土……
很熱很熱,穿著襯衫出汗。
在回來的路上,她演出了驚險的話劇。
她忍住不捏刹車,她很快地從我身邊飛過……她的襯衫像一隻白蝴蝶,飄著飄著……瀑布有點做作地瀉下,為她準備了水窪……她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