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走通大渡河(2)(1 / 3)

從一早起,當王通司向我們宣布這間遙遠的石房,我們的情緒就活躍起來了。古工程師特別興奮,他想個屋頂快想出病了,有兩次,他的大肚子差點被飛石擊中……一塊像他肚子那麼大的飛石……

我得讓他住進去,不管什麼代價——除了殺人。

“你跟他說,我給他煙,帶酒味的煙,包裏的全給他……”

“他不會要。”

“他要什麼?”

王通司搖搖頭。

好吧,豁出去了。我在那個摔扁的包裏掏摸了一陣,把槍交給許元元,隻身推開門。

藏人退了一步,異常敏捷地抓起槍……

我朝他攤開手心。

他不相信地看著我……我的手仍攤著——兩塊核桃大的岩鹽……

他一把抓了過去,用舌頭舔了舔,舔完一塊再舔一塊……輪流地舔,不斷地,輕輕地,狂熱地,久久地舔著,久久,久久地舔著……他女子伸過舌頭,被他推開了……那暗紅色的靈巧的舌頭又伸了過來……

他從土色的藏袍裏取出一隻髒髒的羊皮小口袋,萬分小心地將鹽裝了進去……口袋藏在胸口,拍了兩拍……一遍遍舔完手掌……他沒說話,出門,拎著趙子軍的背包又進來了。

他們也進來了……

我陪她爬了次山,爬到叫“雞心包”的采伐點。

路上我才弄明白,她叫王兮,不是王分。怪字。

(“帝高陽之苗裔兮”的“兮”,她說。)

幾乎沒路。常常得從倒樁的樹身爬過,從枯朽的樹下鑽過。坡度在40°-60°之間。她喜歡伸手抓點什麼,第一次抓到一手野木耳,她高興地叫了,第二次抓住了“美人脫衣”的荊條,她也叫了,不過叫得傷感。

——真疼!哦,刺人的東西也這麼美!

翠綠的荊條,刺是嫩紅的。確實美。

她喘得像頭母牛……

——還走麼,歇不歇?

——走。

已經聽見油鋸的叫聲……

倒樁了——

那是樹精,樹王……即使倒下,也把周圍的草木嚇個不輕……它死得不失尊嚴。

大樹倒下了,長長的一聲歎息……用力一掙……山跳了一下……

她數著年輪。

35°以上的坡,隻能用青岡斧,最先進的工具往往也是最死板的。我注意到,不總是按著部頒標準。規定:伐樁不能高於上坡麵5公分……

在雞心包的那兩個小時,她從一棵樹轉到另一棵樹。居然沒轉暈,她的上衣紅得嗆人,像一團跳動的火焰……她為每棵樹送葬,像個盡職的神甫……她也扮演了屠夫,揮著青岡斧沒上沒下地砍,不到一分鍾,連人帶斧子甩了出去……她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沒讓她用油鋸,我要他們別給。她很不高興,但她對我無可奈何。我看得出,她那罵人的話就要出口了,強咽下去。再過幾天,可就沒這麼客氣……

她學到了一組新的術語:伐區,伐塊……迎門樹,砍片,留弦,掛耳……一直到倒樁。倒樁後的斷筒、圓頭、小頭小麵……更新林,過熟林,防火道……長材,材積……移床育苗……

她用斧背敲著樹幹,試彈力,聽聲音……如有空響便腐朽了……但願不是……

午飯在山上吃了。工人們勻出幹糧,在火上烤著,挺香,挺脆。山高了,飯不容易煮熟……她的上衣紅得耀眼。她一口接一口地吞著饅頭,她敢吃麻辣了……冬天隻能吃冷的,不能生火,連抽煙都不自在,“一人帶火,集體抽煙”……

工人們看她。

她不怕人看。

他們的家眷百分之八十幾都在山外……

下山時,她拄著工人給她削的樹棍,一跳一跳地走在前頭……她誇著天,誇著地,誇山,誇樹,誇水,特別誇工人……當然,她不會誇我。

我撿起她的采訪筆記還她。她把掉出來的花草標本一一夾好。

誰都沒有說話,誰都不再洗臉。連有潔癖的古工程師也免了。他即使在山裏也天天擦身,擦半小時,直到那個大肚子紅撲撲的……

地上鋪著草,我們圍著火睡。很擠。槍在我的手邊,我把子彈退出,藏了……蘇富貴緊跟著趙子軍睡著了……一片鼾聲……

經過這一回,我大概死心了,我想,他沒什麼盼頭了。那藏女和衣睡在火塘的另一邊,臉朝著我們……眼睛睜得很大,藏人朝她說了句什麼,她仍看著蘇富貴……我睡在最外麵,古工程師靠牆而眠,他心滿意足地打著鼾……她看了一會兒蘇富貴,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

真暖和……

藏人坐在門邊,不斷地抽著自產自銷的藍花煙(嗆人得很),眼睛不時瞥一眼屋外。我沒去理他,他不會怎麼的。

他怕頭人派人來殺我們。

他放了一夜哨。

他不是個稱職的哨兵。

清晨,許元元大驚小怪地把我推醒。

“醒醒……跑了……醒醒!”

包還在,跑不了。隻是人不見了,那女子也不見了。

“沒事(王通司說),他跟那女子去放羊耍了……”

“耍?”

四川話中,這“耍”字可大有講究。

我朝大山亂吼一陣,我像受傷的老熊……他膽敢騙我……驚起幾隻雀子,驚走一隻鬆鼠。查不出腳印……

山很大很大……天氣很好。

藏人在砍他的柴,動作準確有力……我讓他們整好行裝,就等蘇富貴了。

他在羊吃飽後回來了。他一個人朝山上爬來,爬山爬得氣喘,他臉紅了……他背起背包,把古全良的那個也背上。

“上哪兒了?”

“上山……看林相。”

“看清楚了?”

他說,看清了。

“你眼力不錯嗬!”

他把背包放了下來。他看看許元元和古全良,指望他們能說幾句。他們沒說。

“想生兒子了?”

他說沒想過。

“走吧,沒什麼大事(王通司攔在中間),算不上……”

我要他站開去。我用的是“誅心術”。

“你要是還幹淨,背上包前頭走。要不,自己找路吧……”

“不要我了?”

“把錢拿著,夠花到川西壩子的,咱們算是朋友一場,兩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