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絲固定在樹幹上,檢查了又檢查,行了。
我向對岸爬去,手腳並用地爬。爬累了,掛在元絲下歇一下,像在雜耍。既然爬了,隻能爬到底,手腳鬆不得。人從樹上下來,已有幾百萬年沒這樣爬了,非常費勁。退化也不容易。
我仰麵朝天,天上是明晃晃的太陽……眯起眼睛吧……什麼都不用想。照顧好自己的手腳,照顧好每次移動和僵持……再過去是個向上的弧,忍著點,就到了……
吳木桑扶我下索道。他告訴我,蘇富貴……在水裏翻個滾就不見了,前後不到兩秒……
去下遊尋找的人第三天才回來,空著手回來。
我集合全隊(就在這大渡河邊),我指著河發狠。
“我現在說了,你們,誰也不準下水!任何人,任何時間,任何情況都不準下水!誰下水,我開除誰,沒麵子可講……不準釣魚,不準洗澡,不準浮水,腳也不準下河洗。用水,到溝裏去打。”
沒有人反對。
“有人落水,岸上的敢看就看著他,衝到岸邊了趕緊拉一把,不敢看的轉過頭去。誰落水都一樣,王海來了也這樣。會水的人,把那兩下子忘了吧,忘得幹幹淨淨……這不是救人的地方,隻能聽天由命……我們再也死不起了。你們都有父母,你們將有家小,我要你們千萬別下水,我要你們聽我的,我是你們的家長……”
在洪水線之上,我們給蘇富貴立了個衣冠塚。沒給老藏民修,因為他們有水葬的習慣。
蘇富貴的兒子是五月裏生下來的。
她要我去二道橋洗著溫泉等她。我還是上了山,我想上去。
其實,我從沒上過跑馬山,就像我沒上過峨嵋。爬山爬夠了,不在乎那些名堂。
她喘得很輕。在路邊隨手摘著漿果,她邊叫酸邊吃。我從她手上拿了一顆,含著,不嚼。她對路邊刻著經文的石板極有興趣。她說,真想搬一塊回去。我讓她撿張紙,紙上也有經文。她指著紙上的九個方塊,說像魔方的排列。我看後說不像,魔方的方塊沒劃成兩個全等三角形,魔方上也沒字。她要我別挑剔,她說譬喻總是蹩腳的。她說這話是哪個大人物說的。我管他!
腳上的新鞋硌腳,我忍著。
她發現了遠方的雪山……
在山頂,她隻發現一些羊糞,她以為還沒到頂(“這麼快?”),她不信我說的,去問蓋房的工人。從工人那兒回來,她一連聲說著“想不到”。我讓她別這樣,這山雖不能跑馬,還是可以看看的。跑馬山是情人的山,應當四月初八來。轉山會……
遠遠近近的藏人如期而至,百貨公司也搬上山來,一座山的熱鬧……三塊石頭支起了鍋,架上柴,先倒酥油,再倒青稞酒……然後,唱起來吧,跳起來吧……一人一根麥稈,插入鍋裏吸著,乘著酒興跳起鍋莊……跳出九十九種花樣……
露宿……跳成雙跳成對的藏族男女,各到各的地方,草叢裏樹叢裏,談天說地……席地而臥,力竭而眠……
她說明年再來。
工人說,山上要建公園,甘孜州的第一個公園。
飯後真的去了溫泉。她隻在浴池門口站了一分鍾就說受不了,她用手撈了點水試試。她說她等我們。
池水四十度,不怎麼熱。這池能供六個人洗。我沒待久,我也聞不慣這濃濃的硫黃味。小張卻自得其樂,每次走過康定,他都說洗一遍,雖然他的皮膚根本沒病。
她在車上,記著她那無窮無盡的“印象”。
我看著周圍的山頭,再也找不出當年走過的小路。那次潰不成軍的旅程……
隻有火雷管。
河道並不好炸。當然,炸岸邊的亂石並不很難(即使它是特堅石),打上朝天眼或斜插眼,就等著點火放炮。石頭大了就用“爛心爆破法”,先用黑藥將炮眼炸大,再用黃藥炸大炮。鋼釺加熱後把釺頭在石上頓粗,這樣打出的炮眼裝藥多……炸了再炸,一直炸到石頭沒入水中。
壞事的是河心石。
金興隆放過一炮,把自己放進了大渡河。
從吊索上爬過去,爬到石頭上方,用繩子把自己綁上,拴住元絲往下吊……和炸驛道一樣,要開腳步,石上很滑……
那塊石頭有上千立方。
上去四個。這石不是一炮就能打爛的。他們吃飯也沒上來,不停地打著炮眼……那是次堅石,比普堅石硬些……一直打到黃昏。他們都從朝鮮回來,他們都不超過二十三歲。
裝填的是黃藥(即TNT),工序不多。用木棍搗緊,裝上雷管,封口,留出七八十公分的導火索,留一個人點火。點完火,他順吊索爬回岸上……就怕不炸。啞炮不是好東西,沒人知道這是否會響。我去排過幾次,每次手心都要出汗。
他們在裝藥,裝得很急。天快黑了。我站在岸邊……
金興隆在找著什麼……壞了,他舉起鋼釺搗藥。這不合規程,鋼釺可能撞出火星……我又招手又叫,他們不朝我看,沒用……
眼前一閃……河水高高湧起……聲浪……碎石……
我呆立岸邊……
(每次事故的到來總是出其不意,它連預感都不給。它說到就到。強迫你咽下去,就是個雷管你也得咽下去。人們可以習慣任何事情,但永遠不會習慣事故的來臨。第十次聽到事故和第一次聽到是一樣的。在瀘定,我天天擔驚受怕。這個主任不是人當的!)
煙散了……
炸成了“開花饅頭”,炸得不合要求,半邊石頭傾斜了,大半沒入水中……可是,元絲吊索炸斷了。
石上隻剩兩個人,金興隆和王長生不見了……剩下的兩個活著,朝我們伸著手……不用望遠鏡就能看見石上的血,暮色中,它似乎是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