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微瀾(2)(3 / 3)

去了,到底還是去了H市。

到H市陸路水路都通,你如同被劫持般被奚如裹脅著,拿著她買好的火車票,容不得掙脫,更不許辯解,給硬塞進車廂裏,怕你逃下來——你真的不想去冒險了——守在車門口,直到列車開動才祝你此行成功,並說禮拜一到機關去替你請三天假,沒有確切的承諾,不要急著回來。

你還在說不,恨不能從車窗跳到月台上。

但也從心裏感激姐姐似的奚如,也許她把你當成她自己,她認命但不願你認命,就把她對未來的憧憬和美好的向往,一股腦都寄托在你身上。這怪女人哪!一邊高興地笑著,一邊簌簌地滾下淚珠,那種終於邁出去的掙脫掉什麼的欣慰,在她臉上強烈地流露著。其實果真贏得愛和幸福,又與她何幹?然而她願意,她得不到,但願別人得到。所以,後來,她的失望情緒超過了你,你覺得對不住她。

“她是好人,不過,她把生活理解得過於一廂情願。”

在H市雨中的狹街上,他這樣評論奚如。你聽了當時很不受用,也許天氣的關係。上火車同奚如分手的時候,還有薄薄的陽光,沿途菜花黃燦燦地,麥苗綠油油地,倒也心曠神怡了一番。但到了H市,便淅淅瀝瀝地飄灑起惱人的春雨來了。天一下子壓得那樣低,好像在頭頂上不遠。你那露出薄花呢裙外的腿,頓覺涼颼颼地不快。奚如安排好他會來接你,可遲遲不見他的影子。等了好一會兒來了,又缺乏那種最起碼的熱情,更甭說他知道你來的目的所應該有的激動了。

按說你不坦然才對,因為你終究事屬越軌。但他卻先同做了被告一樣,連點瀟灑也似乎被雨水衝掉了。

你不喜歡他議論奚如的腔調;

你也不喜歡他給你找來的那把俗氣透了的花傘,可能是他妻子的,你從生理上感到嫌惡;

你更不喜歡他領你走一條正街背後的小路,莫名其妙,盡和那些挑著擔子的菜農磕磕碰碰。

他一個勁地勸你撐著傘,你惱了,“你是怕我被人注意麼?”他倒也坦誠,苦著一副臉子:“我是怕人看見我,韻韻,原諒我。”他承認這裏人並不知他是作家,但知是某人女婿。

你漸漸地減了興致,你已經聽不進他的解釋,他的難處,他不得不這樣子的理由。他還說:人必須適應環境,而且人也的確在各式各樣的環境中生活,還能活得不錯。

“那你幸福麼?”

他回答說:“幸福的理解,每個人不盡相同。”

接著你問:“你有真正意義的愛麼?”

他在迷迷茫茫的雨中說:“韻韻,你要寫詩,別處發不出,拿我這兒來。”然後他毫無勸喻口氣,隻是平直地敘述著自己的經驗:“不自尋煩惱的唯一辦法,就是承認現實。我既不覺得這樣很好,也不覺得這樣不好。你不買掛葫蘆麼?”他停在一間門臉極小的店鋪前。“H市的特產,也許隻有這依樣葫蘆的葫蘆了。”他淡淡一笑,你又不禁同情起他來。

你要了兩隻,他搶著付了錢。

後來,你就離開了H市。

後來,你也並不怎麼怨恨他。雖然那天雨並不大,他是該到碼頭上來送送你的。

後來,你終於還是走了奚如的路,沒辦法……

你媽在外間屋招呼你吃泡粥。快上班去,禮拜一車擠,她說。你在裏屋給你兒子穿衣服,好讓他爸順路送到幼兒園去。孩子玩兩隻葫蘆,心不在焉,你就急,於是你丈夫過來幫忙,順便還告訴你:“奚如兩口子又吵了個不亦樂乎,老頭子臨上飛機前,她大哭大鬧。”

你聽出你丈夫口氣裏的幸災樂禍意味,好像你們兩不吵就多麼幸福似的。

“還有什麼?”你有些不耐煩。

“哦!有人給你寄來一部長篇小說,媽沒跟你講?”

你又擠那路無軌電車,到你那機關上班去,像他去了的許多年的每一天一樣。天沒有落雨,可也不晴。雨季還未過去,鉛灰色的雲壓下來,很暗。你什麼也沒想,任憑這車載你而去。

(原載198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