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阿寶(1)(1 / 2)

李曉

“你們看,他們要進村了。”

我們站在屋門口,麵麵相覷。村裏哪家還在燒鍋,晚風吹過,送來一股焦煙味,也送來村西邊那夥人的嚷嚷聲。我們看不見他們,天已經黑了,可我們知道他們在那裏,從太陽落山那會兒,那夥人就把住了村西口。

“他們進了劉大爺家。”博士說。西邊有十來點手電光在晃動,遠看就像是煙鍋火。下焦莊的人堵在村前,也封鎖了村後和山邊的路。他們就算是把咱們村包圍了,還四方八麵地吼:“快把焦家的女人交出來,要不咱們就進村搜。”那吼聲雷打般驚天動地,好像不知有多少伏兵似的。婦女們嚇壞了,忙不迭把娃娃趕回家,把豬圈門拴緊。我們以為這是虛張聲勢,可沒想到下焦真的會進村搜人。

“現在他們已經到會計家了。”蟹兄靠在門板上,不成調地吹起口琴。

壽縣佬呆呆坐在板凳上。自打隊長把他領進咱們屋,他就這麼呆呆坐著,臉上的肉都板結了。我們想他準是怕得要命。這老實頭,恭恭敬敬跟著老婆來拜見丈人,怎料得到會遇上這變故。也幸虧他聽不懂我們說的上海話,要不這會兒沒準連尿都下來了。

吵嚷聲越來越近。博士說:“我不明白,劉大爺的女兒幹嗎死心塌地跟定了這個草包,回下焦莊去不是挺好嗎?”

“她是個憨子,”林肯說,“要不結婚剛一個月就會被人販子拐到壽縣賣了?可現在的事倒很難怪她。”

一塊石子砸在門頭上,發出一聲響。隊長家的小栓柱貓似的趴在院牆頭,輕聲對我們說:“學生,下焦莊的人太野,攔不住他們,我爹讓你們留神些個。”說罷,又貓似的消失在院牆那邊。

四眼踢了下壽縣佬身下的板凳。“喂,焦家人過來了,你快躲進鍋屋去,趴在柴草後麵。要是你不打算讓他們搶走你的老婆,那就別吭聲,就是火叉紮進屁股也別吭聲。”

壽縣佬躲進鍋屋,四眼鑽到自己的帳子裏,林肯和博士湊在油燈下走棋,蟹兄不成調地吹著口琴。下焦莊的那夥人把手電光晃過我們的臉,我們就像不知道似的,連頭也不回。

他們擠在門口,有些猶豫,我們聽到其中一個人說:“這是上海下放學生的家,要不要進去?”被問的那人是他們的頭,想來就是劉大爺從前那個女婿。他用手電掃著屋子,燈光下挨個現出我們的箱子木櫃,存糧的笆鬥麻袋,還有帳子,就像是電影裏的日本鬼子在裝甲車上開探照燈。

手電光停在帳子上。“那床上黑乎乎什麼東西,二黑,你過去看看。”

有人應了一聲,跨過門檻。口琴聲戛然止住,蟹兄橫過身子,擋了那人的路。“怎麼著,要抄家?抄到我們上海學生頭上來了,還有沒有王法!我要上縣裏告你們去。”

我們原打算這招把下焦人唬住,起初他們也真的被唬住了,那個二黑回頭看看,退了出去。可半道上殺出個程咬金,從門外走進來一個穿條紋海魂衫的愣小子,他理著平頭,皮膚墨黑,要不是他口操上海話,我們可真不敢認這個老鄉。

“你們從上海來?”那愣小子問。

“那還有假,怎麼,你不相信?”蟹兄說。

“我相信,我也是上海學生,所以別對我們來這一套。”那人說著,拔出拳頭,對著蟹兄的下巴,結結實實打去。

我們憤怒了。下鄉來,我們很少被人欺侮,更不用說在自己家裏挨拳頭。蟹兄憤吼著還擊,林肯也從板凳上掠起,向那人撲過去。這完全是一瞬間的事,下焦莊那夥人還來不及思考,隨後他們便聽見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四眼撩開帳子,像是才睡醒的模樣爬下床,伸著懶腰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人得進大牢。”

天亮前,我們從小路上了山。下焦的人折騰到半夜,總算偃旗息鼓撤走,可我們出村時還是萬分小心,生怕他們埋伏下探子,等走到山頂才敢放聲說話。隊長走在前麵,跟著是劉大爺和他的女兒女婿,我們四人壓後,一個個拉著手,怕一腳踩空,摔斷了脖子。翻過山是咱們村的湖田,過了湖田就是老河,隊長上河邊的船去,找相熟的漁民把我們送往縣城。開船時,那憨女兒幹號著撲進劉大爺的懷裏,劉大爺也淚流了滿麵。他說:“閨女,往後你就別來看望爹了。爹知道你們在壽縣活得不孬,死了也安心口羅。”我們在船上,見他久久站在岸邊,直到身影溶進山色裏。

漁民升起帆,便坐到船後,操著舵把。他不願和我們搭話,可能是因為被人半夜叫醒,心裏不痛快。壽縣女婿一支接一支向大家敬煙,蟹兄雙手捂著下巴,苦著個臉。我們坐在船舷邊,滿耳邊是風獵獵地鼓帆,船嘩嘩地破水。後來,太陽出來了,陽光透過帆上的孔洞,像是在暗色的帆上鑲了千百顆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