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阿寶(1)(2 / 2)

下焦人沒料到我們會從水路走,我們順順當當送走那兩夫妻,回到村裏已經是下午。我們也沒料到有人會在家門口守候,所以等看到那件條紋海魂衫時,我們真是有點手足無措了。

他跟在我們後麵進了屋。蟹兄瞪起眼,把手指骨節捏得喀喀響。“你還記著阿寶的仇呢,是不是?”他對蟹兄說,“不錯,阿寶落手是重了些,可你們打得也不輕。你們看這兒,”他側過臉,讓我們看他腮邊的一道血口子,那是蟹兄用口琴砸的。“還有這兒,”他挽起褲腳,大腿上有一塊巴掌大紅裏透紫的淤痕,是林肯的膝蓋撞出來的,“你們和阿寶也該算扯平了吧。”

我們這才知道愣小子名叫阿寶,還知道他習慣把自己也稱作阿寶。

“可不管怎麼說,是阿寶先動的手,阿寶錯了,所以阿寶來向你們賠罪。”他打開帶來的馬桶包,取出一瓶綠豆燒,兩包東海煙,放在桌上,又把手伸進包裏,抓出一隻活雞。“阿寶原想多帶些來,”他說,“可這個月的零用錢都花完了,”突然,他聞了聞手指,鼻子一皺,罵起來,“他媽的,這該死的雞拉了阿寶一馬桶包屎。”

我們笑得前俯後仰,阿寶望著我們,也咧開嘴笑了。笑過蟹兄再也不能記仇,我們殺了阿寶的雞,喝了阿寶的酒,大家就成了朋友。在一二十歲那種年齡,人們的確很容易成為朋友。

聽阿寶說,下焦莊有人看見劉大爺那閨女下火車,一路跟到咱們村,才設下了包圍網,沒想到煮熟了的鴨子飛了,讓他們氣傷了心。阿寶就在劉大爺前女婿家吃住,所以也被叫來做幫手。“阿寶進退兩難,”他說,“你們不知道焦家人對阿寶有多好,就像對自己孩子似的,阿寶不能對不起人家,想來想去,隻有先得罪你們,回頭再來向你們賠禮。”我們心想,劉大爺的閨女可是比他要難多了。那姓焦的是她原配男人,但怎麼說也隻有一個月的恩愛,她被賣到壽縣已經兩年,又成了家,有了孩子,那壽縣佬對她也不壞,讓她跟誰好呢?這可不是打一拳再抓隻雞就能解決的。不過這事現在已經跟我們無關了,跟阿寶也無關了。

吃完飯天都黑了,阿寶就睡在我們這兒。我們去塘裏洗澡,泥鰍拱著小腿,青蛙就在腳邊呱呱地叫。林肯對打了阿寶有些內疚,便問:“阿寶,你還痛嗎?”

“你說腿上?那算什麼,給阿寶撓癢。讓你們看看,”他脫下身上的海魂衫,借著星光,我們看到他肋邊一條又長又深的傷痕。“這是阿寶爸爸打的,那才真叫痛呢!”

“好家夥,”四眼拍著額頭,“他用什麼揍你的,日本鬼子的武士刀?”

“什麼呀,就用拳頭。阿寶的爸爸從前是拳擊家,全上海有名氣的,一秒鍾能打出六拳。這傷還不算厲害呢!阿寶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逃課,被爸爸扇了一耳光,昏過去整整半天沒醒轉來。”

我們聽了直吐舌頭,可有趣的是,阿寶的語氣裏沒有怨恨,有的隻是誇耀,好像他從心底裏為有一個能這樣揍他的爸爸無限自豪似的。

那年冬天回上海,我們有幸見到了阿寶的拳擊家爸爸。他們家住在一條老式裏弄裏,進門是公用廚房,然後是一道又窄又陡又黑的小樓梯。我們一個拉一個後襟上樓,又想起送劉大爺一家上船的那個夜晚。亭子間門敞著,有個男人說阿寶不在,他兩手各抓一個十磅的熱水瓶,像做啞鈴操似的在胸前揮舞,他的臂膀足有博士大腿粗。

我們想告辭,阿寶爸爸硬把我們拽進亭子間。他屋裏擺設很簡單,沒幾件像樣的家具,一麵牆上掛著一幅鑲黑框的年輕女人照片,另一麵有一張阿寶初中二年級時班上發的勞動獎狀。

拳擊家關切地問我們,阿寶在鄉下表現怎麼樣,我們著實誇獎了一番。林肯說他性格豪爽,四眼說他深明大義,蟹兄說敢作敢當,博士想了半天,說他仗義疏財。我們的胳膊上還殘留著拳擊家的握力。

博士把馬屁拍錯了地方。第二天,阿寶狠狠埋怨了我們。“他媽的,你們什麼不能說,偏偏說這個,”他氣喘籲籲,“爸爸就是怕阿寶胡亂花錢,連零用都是寄到焦家去的,要阿寶到月領一點。”

博士擔心地問:“怎麼,你爸爸又打你了?”

“那倒沒有,爸爸不會為這點小事動拳頭,阿寶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