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哈哈大笑。拿手電的人走過我們門口,聽見笑聲,向我們望望,可沒停下腳步。林肯像被什麼鯁了,忽然笑不出聲來,“見鬼,不是下焦莊的是誰呀!走在頭裏的那個,不就是阿寶的房東嗎!”
“壞事了。”四眼的臉一下發了白。
“阿寶呢?阿寶在哪兒?”
阿寶不在屋裏,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快,快把他找回來!”四眼說。
“可上哪裏找呀?”博士問。
“笨蛋。還有哪裏,村外大青石邊。”
我們連滾帶爬往山邊跑,路真黑,不知跌了多少跟鬥,可還是太晚了。
大青石那裏已經被人團團圍住。手電光四下亂閃。我們往上去,有兩條大漢架著一個女人下來,擦我們身邊過。那女人聲嘶力竭,“不怨他,怨不到他呀,是我跑這兒來見他的。”她的聲音不像哭,不像喊,像是一隻丟了崽子的母狼在嗥。
我們擠進下焦人中間,但那會兒已經沒我們說話的餘地了。阿寶站在大青石上,幾支手電照亮他的臉,他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那女人被拖走的方向,他眼神裏沒有驚恐,沒有悔恨,仿佛他已經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他的房東站在他對麵,直直地盯著他,半晌,從牙縫裏丟出句話:“好,好,小狗日的,這可是你自找,就別怪咱們焦家的人無情無義了。”
下焦人走了,阿寶還釘在那青石上。我們半拉半扛把他弄回家,整晚上他再沒吱過一聲。我們知道這事收不了場,當夜,便由博士執筆給他爸爸寫了封信,把前因後果詳細講了一遍,請他立即到鄉下來。拳擊家沒來,來了封回信,信極簡單,連名都不具,隻寫了一行字:“我沒有這個兒子。”
阿寶是五花大綁著離開咱們村的。
一天出上午工前,有輛吉普車開到村東路口。小娃娃們高興死了,圍在車旁,這個敲敲窗玻璃,那個用小鏟子紮輪胎。縣公安局來的人讓隊長召集社員到我們屋前開會,會上宣布阿寶破壞軍婚,判處有期徒刑兩年,當場便把他捆上,連馬桶包一塊塞進吉普車裏。車開動時,阿寶拚命掙紮著向車窗外望,像是在找什麼人。我們吃不準他到底想見誰,是那女人還是他爸爸。他知道我們給拳擊家去了信,可回信的事我們卻不曾告訴他。
拳擊家還是認了這個兒子,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四眼考進研究生的時候,我們在上海燕雲樓聚餐,吃喝間又回憶起下焦莊人頭次進村的情景。那天晚上,劉大爺的閨女就躲在四眼床上,阿寶和蟹兄動上拳頭時,她緊緊摟住四眼脖子,渾身直打哆嗦,差點沒把我們四眼掐死。四眼說:“千錯萬錯,阿寶不該瞞我們,要是他在我們屋裏跟那情人幽會,說不定我還能幫他闖過那個關。”“算了吧,”蟹兄撇了撇嘴,“要再來那一手,破壞軍婚的可就是你囉。”
吃過飯,我們登上十八路電車。我們高談闊論,旁若無人,誰瞥我們,我們就回以白眼。突然,林肯指著前麵說:“你們看呀,那是誰?”
那是阿寶。他衣冠齊整,手拉吊欄,規規矩矩站在前門處,他大概早就看到我們了。他對我們這邊微帶難堪地笑了一下,把閑著的手抬到腰間,悄悄指指身後。於是我們沒敢跑到他那邊去,我們看到了一條比博士大腿還粗的臂膀。拳擊家可沒發現我們,他的臉直衝窗外。阿寶向我們招了招手,動作幅度很小,除了我們,誰都不會明白其中的意思。隨後他回過頭去,也望著他爸爸臉衝的方向,在那一瞬間,他的表情變得無限安寧。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阿寶。在這之前五年,阿寶服滿了他的刑期,被釋放出獄。他瘦了些,臉白了些,此外沒什麼大的變化。他邁出縣監獄的大門,抬起頭,眯起眼睛,望著天空。他望了好久好久,又回頭看看身後的鐵門,才抬腿向前走。這時,他看見了在街對麵等著他的那個人。
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了,似乎兩年的牢房生活都比不了這一刻。遲疑了足有兩分鍾,他咬緊牙,一步一步走過街,走到了那人麵前,撲通一聲,雙膝點地跪倒。黃土從他膝下騰起,撲了他滿頭滿臉。
他們倆就那樣對峙著,有一會兒誰都不說話。街上無數行人走過,但在他們跟裏,仿佛隻是黃土。突然,阿寶號啕大哭起來,眼淚流得嘩嘩,把臉上的土衝出一道道溝痕。他大聲喊著:“還等什麼,你跑了幾百裏地趕到這兒來,不就是想把阿寶往死裏打嗎?那你幹嗎還不動手?他媽的,阿寶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兩年了。”
拳擊家慢慢抬起臂膀,但他沒有揍下去,隻是在眼前捂了一下,仿佛黃土也撲上了他的臉。接著,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朝車站走去。阿寶趕緊爬起來,也不擦淨那張花臉,一步不落跟在他爸爸身後,那模樣就像是一條溫馴的狗。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迎著他們麵照來,在滿是黃土的街上拖了兩道長長的影子。
那時,我們大多數人都已經回到上海,隻有博士目睹了這一幕。
(原載198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