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沒問題。
我緊緊地摟住李曉非不放,李曉非不敢正視我的眼睛,低低地在我耳邊說:別鬧,鬆開。
我不鬆開直到李曉非尷尬地討饒:饒了我吧小姑奶奶。
大家笑起來。我將李曉非推向蘭葉,他踩了蘭葉的腳,蘭葉誇張地跳開,大家又笑起來。
我突然感到無聊至極。我點了一顆煙,索然寡味地吸了幾口。我走到窗前,窗外的訓練場已空無一人。
牟林森過來,在我身後站了一會兒,攬住我的肩說:吃飯去吧。
我們在“高原之星”飯店吃晚飯。我們五個人加上牟林森的一個朋友。牟林森的朋友給我們送來了五張機票,是明天上午十點的飛機。我討厭這個及時送來機票的家夥,席間一直拒絕與他說話,弄得他有點莫名其妙。在來飯店的路上,吳雙提議請加木措來和我們一塊兒吃飯。牟林森說今晚咱們自己聚,大吃一頓多日渴望的漢族菜肴,換個時間再請加木措,請他吃最好的藏菜。我以為牟林森說的是真話,可是我們在飯店剛坐定,他的朋友就來了。他們早就約定好了一切。
牟林森沒把加木措當回事。吳雙也沒有,他一看見香噴噴的菜肴就忘了一切。李曉非和蘭葉就不用提了,完全是一對臭味相投,見利忘義,口蜜腹劍的狗男狗女。我一想到自己曾經和李曉非出雙入對,身上雞皮疙瘩就層出不窮。
他們把一個發著高燒的女孩扔在拉薩,然後心安理得地去玩,然後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病愈的事實,絲毫不在意這其中真誠地幫助過她的另一個人,實際上他也幫助了他們大家。如果我出了什麼事,如果我繼續病著,牟林森他們就不會有今晚這頓美滿的晚宴。
我的心情簡直糟糕透頂。
牟林森點了這個飯店幾乎所有的漢式菜肴。他們撲上去猛吃一通,都說還是我們的菜好吃還是我們的菜好吃。
第一巡吃過,牟林森讓蘭葉獻一首歌給為我們買機票的朋友。蘭葉說:我唱不好。
李曉非說:專業水平,你唱不好誰唱得好?
牟林森說:得得,上去唱吧。
蘭葉掩唇一笑說:那我就獻醜了。
吳雙低聲對我說:蘭葉就這小家子氣叫人覺得她不可愛,她漂亮但不可愛。
我沒吱聲,我仍然沉浸在糟糕的心情裏,為我們這個集體不重視加木措的友情而羞愧。
蘭葉迎著音樂噴泉的波光異彩娉娉婷婷走上卡拉OK歌台。體現她人生最高價值的時刻到來了,她高挺胸脯,翹著臀部,顧盼生姿,一下子把個小戲子的惡俗暴露無遺,除了李曉非色迷心竅,不覺其醜之外,牟林森、吳雙和我都掉開了眼睛。
蘭葉的第一支歌是《夫妻雙雙把家還》,這是她最拿手的好戲,正好又最符合她此時此刻的心意,於是,一句“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出口,珠圓玉潤,百媚千嬌。飯店食客舉座皆驚,掌聲雷動。
牟林森、吳雙和牟林森的朋友一人夾一支煙,端一杯紮啤,大談阿裏和那曲。阿裏簡直稱得上是未經現代文明染指的最後淨土。阿裏是千山之巔萬水之源。那曲的海拔之高氣候之惡劣使人無法想象。那曲的草原、犛牛、白鐵皮房子和颶風是多麼令人難以忘懷啊!
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我披著我粗糙原始大紅大綠的羊毛披肩,擦去了口紅,歪在靠背椅裏,一支接一支抽煙。在離群索居的這段日子裏,我完全忘記了煙這個東西,加木措甚至不知道我還會抽煙。和他們混到一塊,煙癮就複蘇了。我始終等待著,我多麼希望他們能談到加木措,讓我說說加木措的故事,可他們就是不。
牟林森在我抽第十根香煙時奪走了我唇上的煙。他說:康珠!你他媽在幹什麼?抽得像個男流氓!
我說:像個男流氓就像個男流氓。
吳雙說:康珠,乖一點兒好不好?
我轉頭衝吳雙說:不好!
我說:為什麼要我乖一點兒,你們呢?
牟林森和吳雙都不接我的話茬。
我說:把煙給我。
我以為牟林森不會給的,但他給了。他將香煙和打火機都扔進我的懷裏,繼續大談他的阿裏之行。
沒人勸我不抽煙,我無法停下來。我在蘭葉一發而不可收的歌聲中不住氣地抽煙,把嘴唇都抽得風幹了一般,從心裏到肺裏到肚裏到口裏全是苦味。我一直在考慮與加木措道別的問題。機票已經來了,明早就要走了,我卻坐在這無聊的歌廳裏。我鼓勵自己站起來,勇敢地走出去,去加木措家,告訴他我要走了並感謝他的友誼。可是,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就是站不起來。我沒去過加木措家,也不敢去加木措家,我不願意把關係弄複雜,也不願意把平常的事情搞得像虛假的電影鏡頭。我站了起來,如果牟林森他們有誰扶我一把,陪我一道,一切就很好,但他們不。
回到我們的住處已是深夜十二點多鍾。牟林森一路攙扶著我,我的情緒還是無可救藥地敗壞下去。
我坐在床上,抱著膝沉思默想。
蘭葉一直都沒有回房間睡覺,這夜倒回來了。她十分愉快,哼哼唱唱地卸裝洗澡,穿著性感的繡花絲綢睡袍晃來晃去,收拾她的行李。她在床上鋪開了一床的藏式首飾,一件件地試戴,每戴一件都要在我麵前擺個姿勢,問: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