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村長的雙手,緊緊地捏定方向盤。他全神貫注地凝望前方。可是他不老實的眼皮,卻並不因為他駕駛的認真而就此安靜下來。相反,它更加頑皮地跳動著,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指在彈弄著毛村長的眼皮。不祥的感覺,因此更濃雲似的籠罩在毛村長的頭上。
318國道像一條蛇似的在毛村長的視野裏扭動著。
當奧迪車安全地駛進毛村長所管轄的村子裏的時候,毛村長緊鎖的眉頭舒展了。他甚至還笑了笑。他一為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而笑,二笑自己神經過敏。毛村長在走下他的小車的時候,對著邊上空空的座位看了一看。女人已經在十分鍾之前下了車,可開心果濃重的香氣卻還殘留在汽車裏。毛村長微笑著拍了拍方才女人所坐的空空的座位,像是又輕拍了一下女人圓鼓鼓的大腿。毛村長這才下車。
毛村長卻得到了他寶貝兒子毛小宇非正常死亡的消息。
毛村長的眼皮沒有白跳,它並不是無事生非。這一點是毛村長在一個星期之後才偶然想到的。一周後,他蹲在蚊蟲亂舞的拘留所裏,紛亂卻細膩地思前想後,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在318國道上飛馳的時候,眼皮突然一陣陣猛跳,完全是因為眼皮已經遙感到了兒子的死亡。眼皮像是一架測報地震的儀器,隻不過毛村長當時對這一現象做出了偏差的理解。毛村長當時所擔心的是那個吃開心果的女人會給他帶來厄運。他當時甚至暗暗地將摸過女人大腿的手掌在自己的褲腿上使勁地擦了幾下。他相信晦氣也是汗水或者汙漬之類的東西,是可以通過擦洗而去掉的。他沒有讓女人看到他的這個動作,他幾次都是偷偷地幹的。直到他的奧迪平安地抵達他的村子時,他還為自己的成功而感到高興。
毛村長在醫院用他方才還摸住女人大腿的那隻右手抓住了從兒子喉嚨裏拔出來的帶血的冷狗竹棍。他抓著它像是拈著一顆子彈,或者一支折斷的箭。他一時有點茫然,他不知道這顆子彈或者說這支箭是從什麼人那兒射發出來的。是從冷飲店裏買來的,毛村長這樣想。他的這一想法使他感到十分痛苦,一顆致他兒子於死地的子彈或者說是箭鏃,居然是來自普普通通的冷飲店,這太叫人覺得委屈了。毛村長的內心被一種無望的感覺揪緊了,他隻是茫然地對著帶血的竹棍出神。
毛村長長時間地在這種茫然的狀態中飄浮。他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來麵對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方位的感覺,時間的概念,都在毛村長麵前消失了。
後來當毛村長得知兒子毛小宇從滑梯上跌落下來,是因為被閔老師的女兒閔婕推了一下時,他頓時從茫然無措的懸浮狀態中返回到了踏實的地麵,他像是在漆黑無光的大海上航行時忽然見到了閃亮的燈塔,又像是一名忽然恢複了記憶的人,他重新變得精明幹練起來。
毛村長對閔老師提出了這樣的要求:閔婕必須為毛小宇守靈。閔婕於是每天都來到毛小宇的靈堂,跪在毛小宇的一側。她之所以主動采取了這樣一種跪姿,其實也並非她內心的愧意所致。她之所以這樣做,隻是因為她的下肢已經在她父親閔老師無情的毆打下變得不能長時間地站立。閔婕的小辮,也因為閔老師的拉扯而變得散亂不堪。那些細軟的頭發幾乎像一塊黑色紗布一樣蒙住了閔婕的臉。因此,通常人們也無法看清她究竟是一副什麼樣的表情。她隻是默默無聲地跪在毛小宇靈堂堅硬的地上。這間肅穆的靈堂,設置在毛村長家寬敞的客廳內。靈堂內一台櫃式空調器整天噝噝響著,它的大功率製冷,讓閔婕似乎時時在發抖。她像一片被打蔫的樹葉,在冷風中抖動著。這樣的情形持續了整整三天。
如果撩開閔婕的頭發,就可以看到她的額前和頭頂上有著一些紅點,其中有幾處還在向外隱隱滲透著鮮血。它們像是一顆顆紅豆鑲嵌在閔婕的頭上。這些紅色的作品,都是毛村長的夫人,也就是毛小宇的母親所創作的。她用那根令毛小宇喪命的小竹棍,不時地在閔婕的額頭上紮一下,以此來排遣她失子的悲痛。她像是在水田裏插稻秧似的用竹棍戳擊著閔婕,兩個孩子的血就在這根要命的小竹棍上凝到了一處。
閔婕對於小竹棍的戳擊,已經不再有疼痛的反應。她的腦袋隻是因突然受力而震動一下。但很快它又複於原位了。她的跪姿幾乎從不改變。閔婕反應的麻木,讓村長夫人排遣內心痛苦的效果變得總是不太理想。她因此不得不經常配合以大聲的啼哭來減輕積鬱於心的傷痛。村長夫人的哭聲卻反過來給閔婕以安撫。閔婕在這種嘹亮的哭聲裏略略得到了一些安全的感覺。閔婕相對來說更害怕安靜,那種死一般的寂靜裏,仿佛能聽到毒蛇遊動的噝噝聲。要不是村長夫人慷慨提供的哭聲給閔婕以安全的感覺的話,閔婕大抵是難以堅持到毛小宇出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