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婕為毛小宇守靈的三天中，閔老師為借錢而四處奔波。他發瘋似的借錢，他執著地認為手頭籌集的錢越多，對事情就會越有利。這樣的邏輯令他馬不停蹄，並且不顧尊嚴地四處求人。忙碌和執著確實幫了他的忙，借錢的一次次成功和一次次失敗充實了閔老師的內心。他努力著，這真是至關重要的。一個人的能量在特定的場合如果被發揮到了極致，真應該說是非常驚人的。閔老師在短短三天內所籌措到的資金，讓許多人都感到吃驚。閔老師學校的校長麵對這麼多的錢款，腦中甚至一度閃出用它來改善辦學條件的念頭。用它來建造一座小小的辦公樓甚至都綽綽有餘。校長因此覺得平時對閔老師的能力確實有點低估。
現在毛小宇躺在了一隻精致的大理石棺材裏。出殯馬上就要開始了。和尚們組成的專業誦經班子已經到位。吹鼓手在門外吹奏起哀傷不足卻熱鬧有餘的鼓樂。他們的樂聲將和尚們文質彬彬的誦經聲完全淹沒了。這令和尚們感到有些不快——他們的負責人將他的眉頭非常明顯地皺了起來。隻有閔婕注意到了這一點。閔婕在這種熱鬧裏漸漸地心情輕鬆起來。她並不是覺得好玩，而是相信痛苦的時刻將要成為過去，一切都將隨著毛小宇的落葬而結束。然而這時候非常奇怪的是，閔婕的頭部和雙腿，以及身體的許多部位都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它們像是在受著火的燒灼。閔婕這才第一次對那噝噝作響的空調器產生了好感，那立櫃裏噝噝吐出的冷氣，減緩了閔婕身上的燒灼感。
閔婕看到毛小宇精致的大理石棺材被四個彪形大漢抬了起來。閔婕想象石棺裏的毛小宇被提升到了空中，她忽然有些激動，她覺得一切都不過是一場遊戲，一切都很快就要結束了。她渴望著結束，她想掙脫這個有點可怕的遊戲，回到從前無憂無慮的狀態中去。而閔婕所沒有想到的是，遊戲還有最後一個節目在等待著她的參與。
毛小宇的大理石棺材停留在了空中，是兩隻細細的長凳托住了它。它像是航行在亂糟糟的鼓樂聲和誦經聲中的一艘船。這些聲音托著它。托著它的自然還有一些哭聲。由於長凳凳麵的細長，從閔婕這個角度望去，毛小宇的棺材真的像是憑空懸浮著。
毛村長覺得在把毛小宇的棺材從家裏運出去之前，應該讓閔婕從棺材下麵慢慢地爬過去。毛村長沒有考慮閔婕在雙腿經嚴厲毆打並跪了三天之後，是否還能夠按要求完成這個節目，他隻是用村長的威嚴表達了他的想法，他強調了這樣做的必要性。他對閔婕的父母和閔老師學校的校長提出了這個死者家長最後的要求。
這時候事情達到了高潮。
所有毛小宇的女性親屬，母親、祖母和外祖母，以及阿姨、姑姑，都像收音機放至最大音量似的齊聲大哭起來。哭聲讓大理石的棺材更高地浮起。閔婕在這種聲浪裏努力調整了自己的姿勢。她的雙腿已經僵硬得難以活動，但她還是盡手臂的最大力量讓自己的身體向前移動。毛小宇的大理石棺材架在細細的長凳上，組成了一道勝利之門，閔婕通過這道門之後，一切都可以解脫了。閔婕為這樣的想法而加倍努力著。她的移動艱難卻十分順利，她向著那道坎門爬去。她估計自己很快就能在那棺材底下通過，她對此很有信心。
然而閔婕的動作，畢竟不太麻利。她在爬至大理石棺材底下的時候，出現了吃力的停頓。她大概是要在棺材下作一個短暫的休息，以便積聚力量爬完那段並不漫長的路程。
可是閔婕永遠都爬不出那道石棺的門坎了。由於毛村長橫蹬出的一腳，細長的凳子倒了一隻。大理石的棺材順乎自然地壓了下來。它壓在一動不動正暗暗積聚力量的閔婕小小的身體上。一股血從閔婕的口中噴射了出來。她像是一隻裝血的袋子，在鮮血噴出之後，身體就癟癟的像是沒了體積一樣。也就是說閔婕像是一張薄薄的紙，墊在毛小宇的大理石棺材之下。棺材一點都不因為下麵壓著一個人而顯得有絲毫的歪斜，它平穩地掉落在毛村長家客廳的地上。因為中間隔著紙一樣的閔婕的身體，所以它落在地上並沒有發出太響的聲音。可是它還是取得了群響畢絕的效果。那些哭聲、叫喊聲、鼓樂聲和誦經聲，都在棺材落地之後戛然而止。隻有櫃式空調器，在發出蛇一般的噝噝聲。
故事就這麼完了。很沒有意思。它讓你覺得很壓抑。請原諒。
（原載１９９６年第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