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孿生(1)(1 / 3)

葉廣芩

我剛走近房門,一股惡臭便撲鼻而來。

正在水池邊剖洗鯉魚的劉嬸停下手裏的活計,不無同情地看著我。我低頭緊走幾步,聽到劉嬸在身後說:“我屋裏有熱水。”

我趕快進屋,見母親躺在床上,一張呆滯的臉木然地仰向天花板,我中午離開時她就是這個樣子,現在依然,沒有任何變化。

母親,幾乎是一個植物人。

自從五年前出了那次車禍,她一直是這個樣子。

那是參加完父親的葬禮回來,父親骨灰的安置問題尚未落實,母親便出了事,被胡同口一輛麵包車撞倒了,頭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黏稠的血流了一大片。周圍的人都說她活不成了,但她卻活下來,自己活得極簡單卻給我和哥哥毓崧帶來了難以說盡的麻煩。挽救母親的生命是我們的責任,盡管肇事的司機說是她有意朝車上撞的,並有多位目擊者作證。我和毓崧仍盡最大努力留住她,我們相信,一個人的生命是不會輕易離去的,特別是母親,她曾是一個賢惠的女人,擁有著一雙優秀的兒女,她不該這樣,也不會這樣糊裏糊塗地離開,她早晚有一天會突然醒來,像長長地睡了一大覺醒來一樣。

毓崧是我的孿生哥哥,當我們以相差二十五分鍾的時間相繼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劉嬸,那時是街道革委會主任,親自來到我母親床前,發表了一通革命慰問演說。大意是說隻有我們無產階級才能創造這樣理想的生產奇跡,這要托毛主席的福,托“文化大革命”的福,她還給我的母親送來了“毛”,讓我的母親用毛澤東思想好好教育革命後代,使之成為合格接班人。產後虛弱的母親接過沉甸甸的紅寶書,臉上並沒有多少喜悅,劉嬸臨走時在母親耳畔悄聲說:“大妹子,知足吧,你這是龍鳳胎,幾世也修不來一個。”母親不無憂慮地說:“小子倒是壯實,那丫頭弱得像隻貓,怕長不了……”“快別說那話,”劉嬸嚴厲地製止母親,“雙胞胎都是連著的,一個發燒另一個就嗓子疼;一個壯實,另一個也差不了……”母親搖搖頭,對劉嬸的話雖不能全信,但在生活上卻給了我太多的偏愛,母親的乳房基本上為我所占有,母親的奶我一直吃到三歲,而哥哥在六個月時就開始喝糕幹糊糊了。喝糕幹長大的毓崧長得偉岸英俊,一表人才,他曾是海軍一艘艦艇的艇長,果斷幹練,勤奮好學。如果順利。他可以繼續提升,但因為母親,他早早地複了員,在地方工廠當一名鑄工,過著極普通的市民生活。毓崧愛看書,用複員費買了不少書,外間屋堆了滿滿一個書架,涉及的多是文學。去年,他已經取得了大學自學考試的本科文憑。追他的女孩子不少,但越活越現實的女公子們一旦接觸到他的工種和小東屋裏躺著的母親,便都望而卻步了。有位部長的女公子,為毓崧的氣質傾慕得難以自持,提出可以幫毓崧調換工作,可以為母親雇請保姆,可以……諸多許諾,但條件是毓崧必須住到她家去,她家有幢不錯的二層小樓,還有幾名服務員。毓崧說他不能離開母親,他是母親唯一的兒子,他那樣幹,無異將母親推向絕路。於是親事告吹,那些美好的許諾也紛紛破滅。我為毓崧做出這樣擇欣喜的同時也暗自擔憂,他畢竟三十歲了。

房內的氣息令人窒息,如我所料,母親果然是拉了一床,大便抹得滿身都是,無奈我隻好回過頭去找劉嬸要熱水。

我為母親洗澡,母親嬰兒一樣任我擺布著,她的身下墊了許多充了氣的橡皮圈,圈上都纏著紗布,那是毓崧在燈下為母親細細纏繞的,為的是防止長褥瘡。今天,連這些紗布的圈兒都髒了,工程量相當大,我吃力地移動著母親,盡量不去碰疼她。清洗中,我發現母親的腳背有些潮紅,那是被子壓的,是可怕的褥瘡的前兆。我沒料到人會虛弱到連被子也會壓出褥瘡的程度,用手壓了壓那潮紅。想它一定很疼,望著毫無感覺的母親,我很難過。母親曾經這樣照顧過我,在我們家的箱子底上,至今保留著我的一套嬰兒裝,是那種老式的掩襟碎花布嬰兒裝,布娃娃的衣服一樣,精巧又可愛。我曾經拿著它在身上比劃,對母親說:“媽,我真的這麼小過呀?”母親細眯著眼審視著衣服說:“要不,你以為你剛生下時有多大,長不過一尺,連哭的力氣也沒有。”逢到這時毓崧便插嘴:“還是個尿炕精,席子老是濕的,一天拉好幾回屎。”……現在一切都倒過來了,輪到我來照顧媽媽了,她的墊子老是濕的,一天拉好幾回屎。

我是前進織襪廠的女工,廠裏生產設備陳舊,產品亟待更新,賣不出去。據說已影響到下月工資……三班倒的緊張勞作,使我永遠處於睡眠不足的疲勞狀態。小姐妹們說我是個底盤很不錯的姑娘,就是因為累,因為缺乏營養,已經變成黃臉婆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許多,假如能化化妝,戴點首飾什麼的或許能提提神。但我從未化過妝,主要是沒那份心情,有往臉上擦粉的工夫不如抓緊時間眯一小覺,那樣對我更實在。

我哥哥多少還有姑娘追逐,我卻沒有人理睬,談過幾個對象,不行。老話說有剩男沒剩女,是說姑娘再差也有人要,但現實讓我對這個結論產生懷疑,現實的男人考慮個人問題比女人更實際,這使我感到男人在性別上的不優秀,我甚至有些看不起他們,當然我的哥哥除外。曾經有個男人直截了當向我提出過結婚問題,對方簡練地省去了一切程序,那是因為他與老婆才離婚,他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兔唇女兒和一個雙腳馬蹄內翻的半傻兒子。之所以有這樣的“傑作”,是因為他與他的老婆是近親結婚。現在他終於明白過來了,既然犯了錯誤,便要加以改正,“品種需要改良,玉米需要雜交”,這是他見我麵說的“正經”話。他把我看成了玉米,好像因為我條件不好,就應該充當品種改良的對象……回到家裏,我哭了,對著母親滔滔不絕地說了一下午。母親看著我,沒有表情,這使我覺得很冷,把手伸進母親的被窩去暖,那裏是冰涼精濕的一片——她又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