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孿生(1)(2 / 3)

將母親清洗幹淨後,接下來是為她準備晚飯,我將牛奶與營養粉煮成糊狀,通過插入鼻腔的塑料管注入她的腹內。不經過口腔咀嚼的食物大概無所謂香與不香,隻是營養與填飽而已,這對人生來說實是一大樂趣的喪失,難怪母親對給她“喂飯”並無什麼特殊的反應,吃與不吃於她都是一樣的。一管食糜推完,毓崧回來了,他俯在母親床頭,大孩子一樣叫了聲“媽”,那帶有撒嬌成分的呼叫足讓任何一個母親再難無動於衷地躺在床上。但母親沒動,四肢顫抖著,五官向一側扭轉,她正在抽搐。

毓崧忙著去做晚飯,炒茄子,熬青菜,我們已經習慣了這種簡單的飯食。吃對於這個家庭已不重要,我們要省下錢給母親治病,讓她早日清醒過來,母親是我們生活的全部。

然而我和敏崧都感到了難以言狀的疲倦。

“除了媽,我什麼都不想。”我說。

毓崧一邊往嘴裏扒著飯一邊對我說:“我想媽,也想別的,我們得好好地活下去。”

我說眼下就很好。

他說他不這麼認為。

我說:“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男人是社會的人,女人是自然的人,女人容易滿足,男人不。”

毓崧說出他想去報考電視台節目主持人的事。

“你,當主持人?”我驚訝地忘記了吃飯。

“是呀,我去當主持人。”

這件事前幾天我在報紙上就看到了,錄取條件苛刻得讓人不能接受,卻沒想到毓崧會動了這個心思。

“我想我能行,我指揮過一個艦艇,那跟當主持人沒有本質區別。”毓崧對他的行為加以解釋。

“你已經三十歲了。”我冷靜地提醒他。

“三十歲正是好年紀,”他說,“穩練、成熟、大度卻依然年輕,三十歲給人以信賴和理解,給各年齡層次的人以好感。”

“電視台的人不會這麼認為。”

“我可以和他們交流看法。”

“你,你不懂電視。”

“我可以學,我正看這方麵的書。”

“比你條件優越的人有的是。”

“你好像反對我,”毓崧停了一會兒說,“不妨試試。當然,我真當了主持人,照顧媽的時間就少了,革命的重擔就落在了你的肩上。但我們至少有了錢,我們可以雇保姆,那樣你就解放了,你說對吧,丫頭子?”

毓崧老愛喊我“丫頭子”,小時隻有母親才這樣叫我,“丫頭子”,從母親嘴中而出帶有著無限親昵與愛護,從別人嘴裏道出就顯得特別難聽,“丫頭子”比“丫頭”還差勁。

毓崧窺出我的不快,逗趣地說:“說你是丫頭子就是丫頭子,將來當著你丈夫的麵我也喊你丫頭子。”

“你敢!”我尖聲喊叫起來,把碗一推進了裏屋,丟下了毓崧,讓他坐在那裏去反省。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變得如此脆弱,如此容易激動,按說毓崧叫幾句“丫頭子”並沒犯什麼大忌,以前他也常這麼叫,我都認可了,這回卻怎的這樣不依不饒起來。

床上的母親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原來是頭滑落到枕下,窩了脖子,將臉憋得青紫。我趕緊將她的頭扶正,用濕毛巾沾去她嘴角的涎水。我知道,毓崧至少在一兩個小時內不敢進來招惹我,這使我得以清靜,我捏著母親虛弱無力的手,聽著毓崧在外屋謹慎小心地刷碗,他盡量使那些碗碟避免相撞發出聲音,好像這樣才能平息我的無名之火。我想象得出他縮手縮腳的模樣,開始考慮自己這樣做是否有些過分,哥哥畢竟是哥哥,做妹妹的撒嬌使性,終歸要有個分寸,現在我都已不再年輕,都是已經能夠自立的成人,更何況母親病臥在床,該是互相支撐的時候,誰也禁不住任何傷害和挫折了。

我掀開門簾偷偷看他,毓崧洗完碗正歪在床上看一本很厚的電視節目主持人的書,書的封麵上有許多在電視裏經常出現的熟麵孔,他們都衝人很熟絡地笑著,好像跟你八百年前就相識一樣。憑直覺,我忽然覺得毓崧很有可能成為其中一員,他的身上潛藏著一種讓人難以抗拒的魅力和難以道清的非同尋常的氣質。雖然是個出大力、流大汗的鑄工,但他的思考遠在鑄工範疇之外。他會成功,這正是他和我從內心所企盼的,那樣我們的一切都可以得到改善,但我又怕他成功,真成功了,他還會是我的哥哥麼?他還會叫我“丫頭子”麼?他還會為母親纏橡膠圈麼?還會與我麵對麵吃這缺油少鹽的炒茄子麼?要知道那些“星星兒們”都是不食人間煙火、不過正常人生活的特殊人物,常見他們捧著鮮花在電視裏不無炫耀地對觀眾說:“我已經X個月沒回家了,我已經X個月沒見到我的爸爸媽媽了,此刻他們一定坐在電視機前,與我分享這歡樂的時光……”如果毓崧也這樣在電視裏與我和母親說話,我不能接受,與其那樣,不如當一名普普通通的鑄工。

毓崧見我看他,輕輕向我一笑,笑得很好看,我不知將來我的丈夫會不會這樣笑,如果會,就衝這笑我也會為他做一切。可惜,找我的是個企圖搞“雜交玉米”的……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不好看,毓崧放下書走過來,一手支著門櫃,一手按著我的肩說:“你就是個丫頭子,你以為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