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真不幸”就代替了她的全部同情,這就是兩個層次的差距了,我跟江苗也說過母親的事,江苗從沒用過“真不幸”這樣的看似同情實則無情的詞兒。逢到我為難的時候,江苗會拉著我的手說:“別急,咱們想想辦法……”江苗和我的小姐妹們永遠不說“真不幸”。
我開始對肖小夢詳細地描述母親的病狀,從翻身到喂飯,從洗澡到按摩,肖小夢很新奇地聽著,不時還提出問題,好像她真要做毓崧的媳婦似的。這些對她來說是個陌生的領域,在她那飄落粉色花瓣的世界裏沒有植物人。
“你們兄妹兩個太偉大了,”聽完我的講述她對毓崧說,“你是個孝子,真了不起,中央電視台《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應該來拍拍你們。”肖小夢對毓崧那滿是愛意的目光讓我看了不舒服。我忽地明白,我的介紹起了相反的作用,我在對方心裏又提高了毓崧的地位,那些千辛萬苦她都不會記住,她隻會記住“孝子”這個名詞,並且會很快搬運到她的母親、毓崧未來的丈母娘身邊去,誰不喜歡孝子呢?
望著與毓崧侃侃而談的肖小夢,我突然有種毓崧說過的“似曾相識”的感覺,究竟在何處見過她,想不出來了。總之,我已沒心思聽他們的談話,更沒心思對付盤裏這塊酸嘰嘰的澆著奶汁的魚。這中間,肖小夢去過一次洗手間,毓崧問我對她印象怎麼樣。我說,“她比我漂亮。”毓崧說:“你終於肯麵對現實了,很高興你能這樣做。”又說:“其實你也不難看。”
“我要到你們家去看看。”肖小夢一邊入座一邊把一張電話磁卡裝進包裏,這使我對她說的“去一下衛生間”發生了懷疑。她對我說:“我忽然對你們家庭感興趣,以後拍戲遇到這種場景,我會很快找到感覺的。”
這個理由找得太拙劣,也就是肖小夢水平。
“歡迎你來。”毓崧說。
我明白他的心意,他是要將自己最差的部分亮給對方,如果對方能接納,我敢肯定,這傻小子會不顧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到熱戀中去。
八
我把肖小夢要來家裏的事告訴了江苗,江苗說:“就你們那兩間一天要噴八回清新劑的小破屋還要接待大明星呀,別寒磣人啦,留神把明星熏跑了。”
我說小破屋也是家,我和毓崧就是從這小破屋裏長出來的。
江苗問要不要她來幫我徹底布置一下,比如買點花什麼的。
我說不了,再布置也布置不過高級住宅,就這樣原汁原味兒挺好。
“你們家大爺也真了不起,”江苗說,“竟能讓明星動了心,這些人要追起誰來,死追,熱情得讓人無法招架。當然,要撤也撤得快,告訴你們家那位大爺,感情不要太投入,免得受傷,內傷……”
九
肖小夢到我們家來的時候正是禮拜天,她事先並沒打招呼,這恐怕也是有意所為。當時我和毓崧正為母親倒換身下沾滿了屎的小墊和單子,兩人都黏糊糊地抓了滿手。
房內熱騰騰的臭氣絕不是清新劑所能打發的,毓崧紮著兩手有些不知所措,我則讓肖小夢到外麵去候一候。肖小夢就提著包站到了廊下。我從窗內看到,肖小夢掏出了手絹,時時用它在鼻下扇著,乍看是扇風,實際是扇味兒。毓崧也看到了這一點,我看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翩翩,有禮,笑容,瀟灑,大度,奇氣,剛毅,嚴肅,那是男人的何等風度,而如今毓崧的忙亂,失禮,凡俗,窩囊,臭氣,狼狽,抓瞎,又是何等風度……
母親,好極了!
肖小夢再度被請進來時一切已收拾停當,濃烈的空氣清新劑的香味顯得既假模假式又嗆得人喘不過氣。肖小夢是個涵養不錯的女人,她在不動聲色中努力克製著,她是演員,她有這種本事。
家裏的熱水都為母親用光了,毓崧出去為肖小夢買飲料。肖小夢來到母親床前,問了許多關於母親的事。後來毓崧回來了,肖小夢就打開了她帶來的大包,從裏麵拉出一些包裝精美的塑料包來。
“這是什麼?”毓崧問。
“日本生產的成人一次性尿布,”肖小夢說,“我上周去東京參加電影節,見商店裏有這東西,就給伯母買回來了。”她指指門外母親換下的一堆雜亂髒物說:“省了不少麻煩,用過丟掉就是了。”
我和毓崧都無話可說。
尿布包裝的圖案是精美的彩色花朵,就像“來寶”香皂廣告裏落在肖小夢身上的那些一樣。這使人聯想到,使用成人尿布的老人也應該被粉豔的花瓣包圍著,斜倚在白色躺椅上,麵色紅潤又幸福無比,絕不是蜷縮在潮濕小屋裏床上的貧婆兒。
見我和毓崧對著一堆尿布發呆,肖小夢主動打開一包,依著上麵的說明向我們講解用法。尿布是十塊,價值三千日元,以母親的用量,兩天即全部告罄,我對尿布帶來的舒適與便捷毫不懷疑,但兩天以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