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你是一條蟲(7)(1 / 3)

一隻叮在飯碗上的蒼蠅振翅朝風扇飛去。風在令人難受的嘎嘎聲中將蒼蠅吹向餘寶遜。蒼蠅落在他的脖子上,將短喙伸向一顆鮮紅的痱子。在蒼蠅眼裏這都是成熟了的果實。這些蒼蠅的果實使餘寶遜刺癢難當,他提著筆甩著手臂,最後將筆扔掉用手指在皮膚上亂抓,弄出了一片喑啞的沙沙聲。指甲縫裏塞滿了汙垢和皮屑,抓撓出來的紅痕重疊交錯。……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對你的自由的侵犯無處不在。他用指甲製造的疼痛代替了刺癢之後,又寫道:夏天長在你身上的痱子就是一例,在你冥思苦想的時候,它產生的刺癢使你絕對不可能忘記它的存在,刺癢就是它的語言,它在說你那麼自在?你怎麼可以不理我呢?——這就是我們生存境況的縮影,別人不可以不理我們,我們也不可以不理別人,人們互相束約,自古如此,因此我們無法指望沒有束約——我們的自由就這樣被侵犯了……痱子消退下去以後,頭發很長了,餘寶遜隻得去理發廳。理發回來他趴在桌上寫道:當代男人一般都不蓄長發,你的頭發太長就顯得不合時宜,一個人必須服從(“服從”這個詞麵目可憎,它像主人踩著奴仆一樣踩在自由之上)於他的時代,所以你別無擇……

一個暴雨過後的上午,餘寶遜走出房間,去了辦公室。有一張包裹單躺在他的信袋子裏。從校門口的郵電所裏取出包裹後他感到很納悶,他想不出來戚美珍為什麼要寄一個包裹給他。拆開包裹之後他不禁啞然失笑,包裹裏是他撒在家裏的垃圾。

他把垃圾攤開放在桌上,點著一支煙,站在那裏看著。這件事情現在看來真像是一場遊戲。他不知道戚美珍用塑料袋然後又用牛皮紙包這些垃圾時是怎樣詛咒他的。戚美珍流著淚說,餘寶遜你怎麼不死呀。餘寶遜一邊抽煙一邊想,我要不要把這些東西給她寄回去?抽完了這支煙他想這樣的遊戲太無聊。他把垃圾扔掉,在第三章《規則與秩序》中寫道:要對所有大人的遊戲保持警惕,一旦介入其中,你會發現你進入的不是遊戲本身,而是有形與無形的規則之網。你不能破壞規則,破壞了規則就破壞了遊戲,你就成了眾矢之的……

電扇的葉輪將空氣越攪越熱。身上的痱子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在痱子的生生死死之中,暑假結束了。

然而夏天並沒有結束。夏天就是顫湧的焰氣,嘶啞的蟬鳴和淌不完的汗水。立秋成了日曆上一個名實不符的詞組,傳說中一十八隻秋老虎一隻比一隻凶猛。城市如同一塊滾燙的巨大麻石。一個上午,餘寶遜的姐姐在這塊麻石上奔走著,她從城西來到餘寶遜家裏,一邊叫一邊敲門,直到把手敲疼了才離開。她又來到了學院,先去了中文係辦公室,然後走進這棟紅磚舊樓,開始敲八平米小房間的門。這扇門已經很久沒人敲過,餘寶遜沒想到打開門放進來的是母親逝世的消息。

姐姐紅著眼睛說,媽過了。

餘寶遜覺得心裏沉了一下,除此之外他沒有其他特別的感覺。他的腳已經好了,在夏天和秋天,早年受傷的右腳不會酸疼,而在這樣的日子裏他一般不會想到母親。可是母親偏偏在這樣的日子裏逝世了。

他問姐姐,什麼時候?姐姐說大概是昨天,今天上午我和你姐夫去看她,她像睡著了一樣躺在床上。姐姐淚流滿麵。我們對不起她老人家,她說,沒一個人在她身邊。餘寶遜看著姐姐的眼淚,說,走吧。姐姐說帶了錢嗎?餘寶遜說我沒錢。姐姐上上下下地看了他一陣子,說,怎麼可能呢?戚美珍呢?餘寶遜想了想說,戚美珍出差去了,姐姐說那怎麼辦呢?姐姐說著又哭起來,邊哭邊說,媽呀,你老人家說說呀,這可怎麼辦哪?餘寶遜歎了一口氣,說,你先墊上行嗎?以後我一定還你。

三天以後的晚上,餘寶遜回到了小房間,既不開燈也不衝澡,滿身汗水汙垢地躺在床上,耳邊縈繞著寬闊而恒久的嘁吟聲。這是時間的聲音,母親在這聲音裏永遠地沉寂了,如同一顆塵粒。從窗口洇進來一些暈暈乎乎的光亮。真靜。他想。在整個喪葬過程中他沒有流一滴淚,他蹲在殯儀館門前的樹蔭下等母親遺體火化的時候,眯著眼睛看著其他死者的親屬痛哭流淚,毫無滋味地抽著一支煙。在端著母親的骨灰去墳場的路上,姐姐問他,你一點都不難受嗎?他沒有回答。現在他開始用這句話來問自己,然而他無法作出回答,除了一種無比清晰的空虛感之外,就是老想歎息。他弄不清歎息的理由是什麼,是因為難受嗎?他不敢斷定這一點。他在自己的不斷追問下合上了眼睛,所有的問題越來越模糊,最後像煙霧一樣彌漫了他。他睡得非常沉實,沒有一個夢。無夢的夜晚對於他來說少而又少,早晨醒來之後他怔了許久,覺得簡直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