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你是一條蟲(7)(2 / 3)

雖然有過一個無夢的夜晚,但坐在桌前麵對一遝稿紙時他卻無法落下一個字。他意識到他的《規避與自由》恐怕完了,一種狀態被打破了。一種狀態如同一個雞蛋,被打破了便補不回來。

像這個城市裏的大多數居民一樣,餘寶遜的父母從前也來自鄉村,他們在生活中還保留了許多鄉村的古老做法和習俗。餘寶遜的母親就曾嚴格地按照家鄉的祭奠儀式為丈夫超度亡靈,在他死後的第七天中午,帶著餘寶遜姐弟去為他燒化紙錢冥錠,從此每七天一次,直到七七四十九天。現在餘寶遜的姐姐也承襲了這種做法,在母親死後的第七天一早就來找餘寶遜,要他跟她一齊去公墓區。餘寶遜說不去不行嗎?姐姐說這是頭七啊。餘寶遜隻好跟她走了。在路上姐姐說單位效益不好,積攢了幾年,本來想買個空調的,現在這麼一來恐怕是買不成了。餘寶遜掏出兩百元錢給他,說剛發了工資,剩下的以後再慢慢還你吧。

第二次姐姐來找他的時候,他沒讓姐姐進門,他說你去吧,我不去了,我頭疼。姐姐說今天是二七啊。餘寶遜說管它幾七,我都不去了,以後你別來找我,我頭疼。姐姐說,你怎麼會頭疼呢?餘寶遜說不知道。姐姐又說,你怎麼能以後都不去呢?餘寶遜呆呆地看著她,忽然哦了一聲,說,我欠你的錢到年底一齊還給你行嗎?

然而不用等到年底,在第七個七天也就是滿七的時候,戚美珍把錢還給了姐姐。這件事情有些巧,但很自然,姐姐在頭一天上午逛城南小市場的時候,很意外地看見了戚美珍。當時戚美珍賣掉了一條褲衩,正從人家手裏接過錢,姐姐就用一種尖削的聲音叫道,戚美珍。她說戚美珍你出差回來了嗎?怎麼在這裏賣衣服呢?戚美珍說,什麼?姐姐說,媽過的時候你不是出差去了嗎?戚美珍愣了許久,點點頭說,是。姐姐說,剛回來嗎?戚美珍說,是。姐姐用下巴點著她的攤子說,這是怎麼回事?戚美珍虛偽地笑笑說,一個熟人的,給看一陣子。她們就站在那裏談了許多。市場上空的塑料棚頂把光線弄得綠瑩瑩的,她們站在那裏談話的樣子虛幻而縹緲。第二天戚美珍沒有出攤,帶著女兒跟姐姐一道去了公墓區。她叫女兒給奶奶磕頭,自己也跪下去磕頭,磕了頭她就嗚嗚地哭起來了。陽光已經不那麼烤人了,還有一絲風在悠悠地遊來遊去。戚美珍的哭聲越來越大。姐姐說,哭哭就算了。戚美珍搖著頭,她什麼都不說,隻是哭,哭得聲嘶力竭,渾身顫抖。姐姐拖著她的手離開墓區。姐姐說你哭得手都發涼了,不能再哭了。戚美珍仰著被淚水洗得蒼白的臉,喘著氣說,你讓我哭吧,我早就想哭了,我不哭難受呀!

分手的時候,戚美珍遞給姐姐一個鼓鼓的信封,說,這是我們欠你的錢。

在一個陰鬱的黃葉飄零的日子裏,戚美珍坐在那間八平米的小房間裏對餘寶遜說,你欠姐姐的錢我已經還了。餘寶遜抽著煙扭臉看著窗外。一片黃葉像一個影子般掠了過去。戚美珍歎了一口氣,說,算了,我們離婚吧。

餘寶遜轉過身來麵對著她。他發現今天戚美珍臉上沒有搽膏粉。他又點燃了一支煙,這支煙抽了一半的時候他說,你不是說氣話吧?戚美珍戚然地笑道,我說什麼氣話?你也早就想這樣,我呢,累了這麼久,太累了,我守不住你。我知道我守不住你,離吧。餘寶遜緩緩地抽著煙。又有一片黃葉飄過窗口。他點點頭,說離吧。這件事情現在似乎如同一片落葉一樣輕飄。他站起來在房間裏踱了幾步,想弄清楚自己現在是一種什麼心情。他發現自己的心情是一團亂麻。戚美珍的目光很銳利地盯在他臉上,我以為你會很高興,她說,現在看來你好像不怎麼高興。他說,大約是這樣。

手續是在當天辦的。辦完手續出來他們沒有說一句話。戚美珍匆匆擠上一輛公共汽車。餘寶遜站在那裏看著公共汽車遠去,然後抬頭看了看天空。天空和城市一樣灰蒙蒙的,如果不是一些高大的洋楓和明黃色的楓葉,他幾乎不知身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