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你是一條蟲(7)(3 / 3)

餘寶遜一直想回到失落的狀態中去,他作了很大的努力,但是筆下出現的文字總是顯得幹巴蹇澀,詞不達意。他發現自己思緒散亂,倦意常常不期而至。米森對他說,你臉上又黃又瘦,要當心身體。這句話是米森作為臨別贈言送給他的。米森也要走了。那時候他們兩人都剛剛拿到副教授的資格證書,可是米森說不走不行,林瑜已經下了最後通牒,說如果老公總不在身邊的話,她會找一個人代司其職。米森說,我不敢相信她是在開玩笑,據說那邊這樣的事情多得很。餘寶遜問他,你去幹什麼呢?米森的胖眼睛裏流露出萬般無奈,說,大約是給一家什麼合資企業編編內部小報的事情吧。米森走的時候似乎是在初冬或者秋末,天上下著小雨,餘寶遜有一些傷感,他忽然對米森說,我們上次喝空的那個酒瓶呢?給我吧。話出口之後又覺得很沒意思,便說,算了。

空氣開始有一些凜冽,餘寶遜卻像在春天一樣眉酥眼瞌懨懨欲睡。他知道這是因為夜晚的緣故,有一些夜晚他曾一次又一次地進行自我過濾。他終於明白了那隻是徒勞。作為一個男人的欲望如同春天的韭菜,總是割了又長,而且長得鮮嫩茁壯。他在夜色中看著像韭菜一樣的欲望,覺得非用刀子把它挖出來不可。一個刮著北風的上午,他來到一家醫院,對一位上了年紀的醫生說,我想做節育手術,要做得很徹底,像從前的太監一樣。醫生看了他很久,說,你等等。醫生起身離去,過了一陣回來說,像這樣的手術我們還沒有先例,需要研究一下,過一些日子再回答你。過了一些日子他又去了,但是沒有找到那位醫生。再過一些日子之後,他終於找到了那位醫生,他說你們研究過了嗎?醫生說研究什麼?他對於醫生的記性很不滿意,說,你怎麼忘了呢?我要做絕育手術呀。醫生想了想抱歉地笑著說,對不起,我們認為把你閹割了很不人道,這樣的手術我們不能做。餘寶遜感到非常憤怒,但是無可奈何,他想把事情挽回來,用像給學生上課一樣的口氣對醫生說,我們看問題不能太片麵,就說從前的太監吧,強行把他們閹了固然不人道。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他們不是因此而獲得了某種自由嗎?醫生等他說完了朝他揮揮手,說,請不要耽誤我為別人看病。醫生想想又說,我建議你去看一看心理醫生,也許對你會有一些好處。餘寶遜說了一句粗話——狗屁好處!

又下雪了。這個城市就是這樣,夏天能熱得人喘不過氣來,冬天能冷到人骨頭縫裏去。樹上還有一些葉子沒有落盡,小雪霰打在枯葉上發出一片清脆的聲音。一輛公共汽車停在前麵,餘寶遜朝它跑過去,跑了兩步他就停了下來,身子一歪坐在地上。腳又崴了一下。他抽著冷氣朝另一個世界裏的母親咬了咬牙。

公共汽車開走了。他沒有等下一輛,像一隻兔子似的在人行道上跳著,跳累了就靠著一棵樹或一堵牆歇一陣子。我就這麼跳。他一邊磨牙一邊對自己說。他心裏恨恨的。恨得齒根發癢,但沒有對象。他靠在一棵樹幹的時候有一輛載客三輪車停在他麵前,蹬車的男人充滿希望地問他,坐車嗎?他不耐煩地說,走你的吧!天色已經昏暗,他靠在另一棵樹幹上的時候,那輛三輪車又停在他麵前,蹬車的男人說,你用一隻腳多難跳呀,還是上車吧。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個黑瘦的男人,說,如果我不上你的車你是不是要一直這麼煩我?男人憨憨地笑著。他隻好坐了上去。他想我不可以不理你。

蹬車的男人問道,去哪?

餘寶遜說,隨便。

蹬車的男人說,這叫我往哪裏蹬呢?

餘寶遜說,隨便往哪裏,我讓你自由自在地蹬,懂嗎?蹬吧。

蹬車的男人想了想,賠著笑臉說,你還是下去吧,我不敢載你了。

餘寶遜啼笑皆非。

他又開始跳著。雨夾雪已經變成了鵝毛大雪,黃昏中的大街漸漸灰白,眼前一片迷蒙。他一邊跳一邊在心裏說著粗話和髒話,後來就說出了聲音。聲音越說越大。他像捅了一個蜂窩。他看見自己的粗話和髒話像一隻隻褐色的黃蜂似的在如煙似霧的大雪中瘋狂飛舞。所有的黃蜂都飛出去了。大街上塞滿了他的黃蜂。

(原載199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