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太平
每年的這時候,田野上的景色都能長成這個模樣。金黃的油菜花不見了,黃熟的麥子也已變做了村人們屋中的麥稈和麥粒,還有那紅白相間的紫雲英花,以及開在路旁溝畔的各種有名無名的花,都藏躲起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綠。這綠以密匝匝的稻禾為主,同時有阡陌上的野草、旱地裏的棉苗,和菜地上旺盛著的蔬菜。這綠不像初春時的綠,那時的綠中含著些黃,綠得薄弱,綠得柔嫩,這綠迥然不同,這綠已不完全是綠,綠中含著黑,綠中放出蓬勃的氣勢,使走在其中的人不僅生出醉迷的感覺,也生出被這濃豔的綠俘虜的感慨。不隻是一個個小如核桃的人,就是田野間一道道的溝渠,就是天上飄著的一片片雲塊,也都被這綠同化了,流動著的水與雲分明地泛著一層層的綠意。
每年的這時候,生活在錦河兩岸的村裏的人們在村裏村外相遇時常會情不自禁地說出這樣的話:
“要過節了。”
“就過節了。”
“春節才過去幾天,節就到了。”
“真快呀,日子。”
村人們說的節特指端午節。村人們知道五一勞動節的不多,卻沒有誰傻到不知道端午節。他們還在離這節好長一段時間時就哼道:栽了禾喲麥又黃啊,割了麥啊看龍船呢。看龍船的日子就是過端午節的日子。當然,端午節裏不但有龍船看,還有其他的項目。譬如放沒有春節時那麼熱鬧的鞭炮,譬如家家戶戶的門前插上菖蒲和艾蒿。還有吃。吃是村裏人過一切喜慶日子的重要形式和內容。端午節的吃沒有春節那麼豐盛,可也有春節裏沒有的吃食。主要的特色吃食有三種:蛋、粽子、發糕。蛋有鹽蛋、茶蛋、皮蛋。發糕也很獨特,用米酒發酵,在蒸籠裏蒸得足有兩寸餘厚,蒸出了一個個蠶豆大的孔洞。老些的村裏人相信,發糕越蒸發得高厚越吉利,它是今後好日子的一種預示。至於粽子,雖是普通的糯米用竹葉紮成,卻挺有吃味,花哨的人家在糯米中夾雜些紅豆綠豆甚至肉,就更有吃味了。村裏的人們都不知道端午節和兩千年前一個叫屈原的書呆子有什麼關係,也不知道屈原是個幹什麼的人。他們想,春節過去有一陣了,眼下的農事也閑下了,正需要一個節日讓人愉快愉快,讓人覺出活在這世界上的滋味,於是就有了這麼一個節日。就像下半年農閑時有農曆八月十五中秋節,就像最清閑的隆冬裏有春節一樣,都是合情合理、順理成章的事。
村裏的小紅和她家的牛也在等候著端午節的來臨。牛是條剛學會幫人耕作的半大小牛,正專心地在水渠的坡上吃著草。牛前麵的草地上蹣跚著幾隻八哥鳥,覓食的同時也在戲耍。小紅的手裏輕拄著一把沒有張開的花傘,眼睛有時四處望望,有時專注在前麵的牛身上,看著牛的尾巴一下下快活地甩動著。小紅的身架沒有牛大,年齡卻比牛大得多,已實實在在地過了十七歲了。小紅真不想放牛,真不想整天待在村裏。她的娘見她成天心不在焉,以為姑娘家到了這個年齡都這樣,便給她找了個人家。那後生白淨老實,還有木工手藝。小紅是個懂事的女伢,想不同意,又怕以後連這樣的後生也找不到,就半點頭半搖頭地答應了,還和那後生說了些話。
小紅說:“做木工不能隻在鄉下,要到城裏去做。”
那後生和她說話就臉紅:“城裏的人要求高。他們做的家具都是稀奇古怪的。”
小紅說:“不可以學麼,沒有學不會的東西。”
那後生說:“城裏的壞人也多,弄不好就要打你一頓。”
“我不信,”小紅說,“城裏的人文化多,不會蠻不講理。”
小木匠看著未婚妻水般白嫩的臉,不知怎麼回答好。小木匠隻讀了小學,雖是個出了師的木匠,嘴裏的新鮮詞句並不比小紅多。小紅跟著村裏比她大兩歲的彩雲,還學會了不少港台流行歌曲。小紅揚了揚手中的花傘,不遠處的八哥鳥知道是針對它們的,並不懼怕,隻向更遠處跳了幾跳,繼續著它們的快樂。小紅看了看天,天有些藍有些灰,裏麵還有個模模糊糊的太陽。這時的天總是變化無常的,她和牛走出村子時還下著牛毛似的小雨。小紅手裏的傘是那個有木工手藝的後生買給她的,她身上的花衣服和腳上的淺黃色涼鞋也是他家的錢買的。她不想要他們家的東西,但她又喜歡這些東西。她的娘說,以後你的人都是他們家的,要點這樣的東西算什麼呢。花傘不但可以遮雨,還可以遮太陽。張開的花傘在綠油油的田野上很醒目,不像那些一點點開在菜地上的辣椒花茄子花甚至黃瓜南瓜花,不走到近旁便不曉得它們的存在。
小紅看見幾百米處的一個人像是彩雲,走近了正是彩雲。彩雲穿著緊身的牛仔褲,手裏抓著一把菖蒲,離小紅還有三四十米就尖細著嗓門喊小紅。彩雲從不紮辮子,頭上的亂發愛用半圓的發卡卡著,發卡的顏色經常變化。彩雲和小紅一樣,初中也沒讀完,但比小紅懂許多外麵的事。她跟著別人學過一陣裁縫,又學過一陣理發,都沒學成,都是她不想學成。她對小紅說,什麼事情都不能幹久,幹久了一點意思也沒有。彩雲比小紅的個頭高大些,皮膚沒有小紅白嫩,五官也不如小紅周正。彩雲沒有找人家,但有幾個開著摩托的小青年和她來往。小紅問她到底喜歡幾個人中的誰,她說誰也不喜歡,就喜歡自己。又說,最喜歡的還是你小紅,惹得小紅要打她。彩雲走近小紅,拿出幾根菖蒲放在小紅的鼻子下麵,說:“你聞聞,真香,真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