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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動筆了,十一月三日,星期五,我計劃寫這樣一個中篇小說,主人公是一個從照片上看起來滿不錯的年輕女作家(這總比寫一個倒黴的殺手要更容易些),她不停地被她大腦裏的人物驅使,寫下一個又一個抒情的故事。她把自己關進一個房間裏,那裏隻有四堵牆和一張桌子。她有一台電腦,但她總是忍不住上“淘寶網”,看看那些可愛的衣服鞋子小皮包(這裏我將站出來替她說話,她隻想換換腦子,這對她的寫作很有幫助)。她最富有創造力的表現是那些成語,它們無所不在。那些成語學會了自我繁殖,她得跟它們進行殊死搏鬥,才能達到所謂簡潔的程度。你整夜整夜不睡覺,坐在這裏幹什麼呢?她的男友疑心重重。她打開她所有的郵箱,在收件箱裏搜索五年前的情書重新閱讀。有些情書被她用在了前幾本書裏。天很藍的日子她偶爾也會從家裏走出來,有一次她朝公園走去,剛走到路口炒栗子的大鍋旁就開始後悔不迭,我得回去工作了(是啊,公園,什麼時候都可以去,還是等小說寫完吧,那可有的是時間)。於是她回到了她的書桌旁。當然我會允許她睡覺,這個可憐的家夥,不時會鬧點頭疼,得讓她吃下四片去痛片才管用,在等藥性發作完這段時間,她可以躺著,也可以看看碟,也許去練練瑜伽?那樣她的身體狀況會更好一些。
這個靈感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強烈,當時我正躺在我男友身邊,他像平常一樣把被子卷得緊緊的,不停地出著汗。我光著腳走進客廳,倒了一杯水喝。房間裏陽光燦爛,我注意到餐桌上一盒已經吃掉一半的菠蘿片,邊緣變成了淺褐色。我往杯裏倒了點樺樹葉天然健身糖漿,同時滿意地注意到,我的手在陽光下如此蒼白,缺乏血色。樓道裏小提琴又開始吱吱嘎嘎,這一切使我脆弱而敏感的內心產生了一片茫然,這種茫然在陽光的逼視下慢慢往後退縮,滋出一股憂傷的煙霧。煙霧讓我如此愜意。我再一次醒來是因為我男友的聲音,他看著我說你怎麼睡在地上?我告訴他我的構思奔跑得如此迅速,使我完全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為了證明這一點,我立即打開了黑色的手提電腦。女主人公走走的形象就像窗外的陽光一樣,明亮而清晰。她向我走來,她的步伐散漫而晃蕩,東張西望,一副到處仔細觀察的樣子(女人當然會被路邊櫥窗吸引,這就需要像我這樣一個女作家運用想像及修飾的能力)。她身上穿著一件皺巴巴的拖到地麵的麻布袍子,顏色當然得是象征神秘的黑色(在女作家看來,皺巴巴無疑等同於優雅,麻布則證明她像逃出宮殿的公主一般任性不羈)。她有時迅速地打出一行字,有時長時間地思考著。一心愛著她的男人對她的嚴肅不知所措,但是不消多久,她就輕盈地轉向他,赤著腳,站在他的腳背上跳起舞來(要不要寫寫那男人其實挪不動幾步?)……我的男友這時看出了問題,他說你難道沒有注意到,你對作家的刻畫是模式化的?我當然意識到了,我告訴他我更傾向於把作家描寫成大家接受的作家模樣,而不是她自己的形象。讓她自己出來說話吧,我的男友拍了拍我的肩膀。怎麼才能讓她出來說話?給她錢?把裝滿錢的信封趁她趴在電腦前打磕睡的時候塞到她手邊?要不要扣掉作者所得稅?還是先去看看她吧。
她的電腦開著,黑底白字母的鍵盤在熒屏的藍光裏一動不動,仿佛死盯著我看。她死的時候還很年輕,她坐在電腦前,在打下最後一行字之前,因為突然的一根血管爆裂,靜靜地死去了。她的絕筆未竟之作成了文壇最大的懸念,一傳十十傳百般迅速地傳播開來,她死後的名氣越來越大,在某個紀念日人們設置了鼦尾續鼦大獎賽,一等獎三萬元……唉我的靈感總是打斷我正常的思緒,不過我很滿意這個想法,正打算從後往前逆流而上構建她短暫而動人的一生,突然聽見了她的聲音。今天晚飯我來做吧,奶油金槍魚意麵,你一定會喜歡的。她說著,拿起了沙發上的手提包,我去買菜。我和你一起去。沙發上的男人站了起來,把他那隻白白的長了黑汗毛的手伸出來,摟住了她的腰。
我本來認為他們是不會出去太久的,沒想到過了兩個多小時才回來,我簡直無法再等下去了,兩個小時,至少兩千字,這真讓人極度痛苦。她還繼續浪費著時間。她披上圍裙進了廚房,那男人(我如今對他真是深切憎惡,盡管他長得還不錯)打起了遊戲。但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了下來,瑜伽的深呼吸對我的確有好處,我告訴自己,她這是在體驗生活,再動筆一定會比原先一個人時好得多(這也正是女作家不可或缺的)。
但事實將證明我犯了一個多麼大的錯誤。一個月後我發現她開始常常出去玩了,周末的時候她又連同那男人一起消失了。男人完全是女人進步的障礙物,尤其對女作家而言。他們侵犯她的空間,對她原本自由的創作時間一再蠶食,剛開始還像是根魚刺,後來就會習慣了(什麼東西人不能習慣?)。當然,每個女作家在每一部小說裏總得提一提男人,即使她還是個處女或者早已絕經多年,她也得讓男人糾纏上那麼一會兒,可總得擺脫他們。男人要總趴在她們身上她們就會不複存在。至於做家務,這件事就更糟糕了!女作家們普遍的做法是請個保姆料理她們的生活,至少是鍾點工,我怎麼可能讓一個美麗的女作家洗碗洗鍋,任那些油膩膩堵塞下水道般堵上她複雜如蛛網般的大腦?眼下她看起來基本還和以前一樣,甚至興高采烈許多,衣著也精致了,但總之,那個男人,眼下他們住在一起,想躲開他是不可能的,怎麼才能讓他停止侵犯?趁她一個人在家時我找上門去跟她談了談。我告訴她,寫作純粹是她個人的事,那個男人除了能幫助她內分泌正常之外,對她再沒更多的好處。她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走向洗手間。那些黏糊糊的東西從她的雙腿間流了下來,它們玷汙了我每一個靈感!我氣憤得跌跌撞撞走向她。別急,她用眼角瞄著我,壓低了嗓門,他能提供記憶,需要很多很多記憶,然後是挑選,仔細地,一點一滴地,融入小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