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向一個先天全盲人解釋白色,F曾經這樣問我。把他領到雪地裏,白有清冷和虛空的特性。是什麼時候,我理解了這種特性?不是整個肉體的,而是局部的,心髒或者大腦,這樣白,這樣空洞。一開始,隻是一個白點,一夜又一夜,直到很多感情,再也想不起來。這種白,仿佛是盛裝的我躺在一張嶄新的床上,化著妝,被鮮花擁擠著,我感覺到自己處在一片露天廣場上,每個人都可以走到床邊,有些手顫抖著,有些手冰涼,有些手發燙,每個人都在對我說話,那些話,擠壓我的耳膜,嗡嗡起來,一開始,我靠想念一些人來遠離這張床,遠離床邊的這些人。我想她,想F,還有我的前夫,我想他們正在各自的房間裏安睡,不必忍受這些手,又想到也許她還醒著,像我一樣,憂鬱地看著上方。但她在想那個男人,我敢確認這點。床越來越舊了,裝著破舊的我,在人群裏航行,壓抑著嘎吱嘎吱聲。
她和我說過很多有關那男人的故事。我常常想起那些事來。他夜裏經常失眠,他說他很孤獨,他不喜歡打高爾夫,也不會跳貼麵舞,對爵士樂毫無興趣。他五歲那年冬天的時候有了個小妹妹,他的父母總是在吵架,他九歲開始為妹妹做飯,給她編故事,故事一般是這樣的:一場災難過後,隻剩下他和她,他為她找到了一個安全又溫暖的山洞。
他們第一次做愛是在他的辦公室裏,他撩起她的裙子(我見過她那些有點走形的軟塌塌的粉紅棉內褲)。皮沙發濕了。她說她最大的心願是和他一起過夜,並排躺著,由他溫柔地幫她脫衣,她可以把頭枕在他手臂上,充滿愛意地摸他的臉,幸福地直歎氣,然後一起睡著。
他為什麼為她而著迷?我說的並不是她,我那位女友,而是指更加普遍意義的“她”,他對女人的審美觀念是怎樣的。我知道他換過一些女友,結過兩次婚。這個大塊頭,沒什麼漂亮的肌肉,我想象著那攤軟肉在她身上顫抖,她漂亮的長腿高高舉起,開得大大的,連叫喊都充斥著他的節奏。為什麼要管這叫做愛。
沒事的時候,我就去她住的公寓樓下馬路上溜達,希望能碰到那男人。在床上滾來滾去,表情既痛苦又甜蜜,喃喃地說些情話,用指尖或者唾液毫不客氣地讓那東西直起來,這些我都會。我緩緩地走過綠色的大鐵門,期盼著他正好從她那裏出來。有幾次,倒讓我看到她正好出門,她的臉在人群中毫無表情,看起來很無趣,有一次她梳了麻花辮,有些俏皮模樣了。終於有一天,我見到了那男人,總算有收獲了,我的心跳得厲害,我看著他的臉,鼓鼓胖胖,柔軟又可恥地帶著點紅暈,我怎麼會想起她的大腿,它們裸著,伸向天花板。龐然的穿著黑西裝的肉體從我身邊移動開去。我隻好向相反方向走開。還有一天,我看到他們倆一前一後出了小區大門,進了馬路斜對麵的一家茶餐廳。
最終,我通過她認識了他。這很容易。她固然謹慎,對我卻沒什麼提防。那個下午,在他們曾經一起呆過的茶餐廳,我正和她閑談,他走了進來,沒對我來什麼客套,隻是簡單把一張名片擺到我麵前。我偷偷觀察她,她似乎專心致誌地對付奶茶裏的珍珠。等著看好了,會發生些什麼。
要不要吃冰淇淋,男人問我們。他想看我們的舌頭呢。就舔給他看。把火炬形狀的冰淇淋均勻地舔成一個圓球,越舔越小。她比我吃得快,用狐疑的不耐煩的態度撕著餐巾紙。男人靠在椅背上,一條腿搭著另一條腿。小圓桌茫然地站在陽光下麵。我不主動說話。她也不。我們三個隻是坐在那裏,在他點起的香煙味道裏,看著餐廳裏那些人。終於他把目光轉向我,問我為什麼叫走走,我告訴了他。是嗎,古漢語裏,走是跑的意思?他重複著我的話。在日語裏也是,她補充說。
那我們就出去走走吧,他說。
我們慢慢地在人行道上往前走,她和我在前麵,他跟在後麵。他今天不需要工作了?我問她。她沒理我,回過頭去對他說,走走就住這附近。她為什麼要指出這一點。於是那男人問我住在哪裏?我含混地朝馬路對麵指了指。在那邊,我說,老房子。
現在老洋房很貴,他想當然。是老式裏弄房子,晚上有鼻涕蟲。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小時候住的是石庫門,他說,高中還要自己倒馬桶。這話並沒安慰到我,相反,我想起自己花一千元租的小屋來,我仿佛看到了那間既有飯桌又有電腦桌的臥室,甚至聞到了北牆根石灰牆發出的濕黴氣味。
他們和我一起來到我住的小區門口。平時都是開車,今天走了那麼多路,她這樣抱怨。小區深處的房子裏傳出電視機的聲音,我的女朋友在開始朦朧起來的夜色裏像塊正在融化的太妃糖,柔軟地黏在他身上。我一個人進了屋。我和他的第一次,會在這屋裏嗎?留給我們周旋的空間不大,把頭往後仰,挺起胸,看他顯出急不可耐,可以用上鋒利的門牙,咬得他眼睛裏全是欲望,也許可以試試用腳尖,從他小腿內側一直往上劃到大腿根,不過我的小腿不夠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