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是我沒處理好。湯力水邊說邊從口袋裏掏出煙盒。我會按時還上的。他放下聽筒,它和那片凹陷吻合了。
不走嗎?喜客拍拍他的肩膀。
就走。音色平淡而空虛。
十分鍾過去了,湯力水仍舊沒有動彈,喜客趴到了他的肩上。他的視線,透過乳白色房門,一直向前伸去,他似乎希望別人認為他在沉思而不去打擾,但這是喜客,一個沒有太多耐心等待的白羊座女人,她開始推他。
你今晚打算吃什麼?他終於轉過頭,瞧著她。
日本菜?
湯力水表示同意。她戴著他送給她的婚戒,這不是他送給她的惟一飾物,他敢打賭她一定摘下過許多次,她現在是盡可能美的時候了,他的視線毫無表情地往來於她S型的身體,法國牌子的脂粉。年複一年,她與衰老賽跑,她會被趕上的,這沒什麼,在他和這具美妙的身體之間始終有一堵牆,一堵不太高也不太厚,恰如分隔他們臥室的那一堵。它是慢慢築起的,從他意識到人有男女兩性開始,不透風雨。
剛才是誰?喜客微笑著問。
他把右腿架到左腿上,吞下一口口水。一個客戶。某種不安使他身體發熱了。
走吧,她又微笑起來。
19
一些有如糖炒栗子的,麵的、香的、甜的、雖然遠離栗子機卻仍因為燈光烘烤而保持微溫的話語,進入他們彼此的耳朵。有些離題甚遠,跨度長達二十年;有些前後顛倒,動詞與主語不見蹤影;有些剛走一半就改了道,好在沒誰繼續尾隨而去。人們無法知道,一個人是否真的在聽另一個人說話,重要的事實是在此期間,他們堅持著互相奉獻,直至堅硬的無法繼續堅硬。然後他們休息,肩並肩地仰臥,手指交錯相扣,直至鬧鍾為他們響起。他們起身,稍稍整理了一下(地板上因此留下了定型水的點點滴滴),海狸穿上了他最愛的紅色皮衣(新款,連一個插袋都沒有),套上了一雙定做的朋克皮靴,幸好住在一樓,不用擔心有居民上來投訴自信的鞋底,大象穿得和前一天完全一樣。隨後他們各自喝下一碗濃釅的咖啡,太濃了,以致他們同時覺得嘴巴幹澀發苦。然後他們邁著挺有力的步伐走出房門,這時一陣同樣有力的“穿堂風”迎麵打來,海狸甚至向後退了退,於是順勢,他回頭望了望那扇黑色的鐵門,好像他將從此遠離。
他們經過一個濕漉漉的鮮花市場,在拐角處的那家由西餐廳改成的“永和豆漿”裏吃下了一些東西,然後走過一間百貨公司,它的門前因為有片不大不小的空地成了廣告促銷以及相約碰頭的重要地標。
不久之後,他們在一條狹長的弄堂口停下了,它瘦長,灰色的兩道水泥牆,牆麵坑坑窪窪,顏色深淺不均,一麵基部已散布青苔,另一麵基部,野草正在小規模繁殖。牆後分別是別墅和五層一排的老式公房,一些有光澤的樹葉懶洋洋地在其中一道牆頂上伸展。海狸在弄堂口等待著。大象在他身旁站了一會,離開了,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十米開外,那兒立著一個漂亮的九成新紅色亭子,梯形頂,高約兩米,一米左右見方。這樣的亭子在一些重要的街道上(實際也就兩條,分別以一個六朝古都以及一場戰役命名),幾乎每隔一百米就有一個。無論站在人行道的哪一頭,都能看見亭子側麵白色的四個漢字,公用電話。四扇中的三扇長方格門,紅色方格內鑲嵌玻璃,玻璃上緊貼著藍色的中國電信LOGO(真像一頭公牛的角)。朝街的那一扇,F4成員周渝民豎著左手食指,好吃就說WO!大象拉開門,走了進去。得往上跨一小步。
拿起電話筒又不講話是很蠢的,大象想,他抬起眼睛。銀色液晶顯示屏占據了電話機以上幾乎所有的空間,上麵指出:通話費和上網費分開計算,通話費用前三分鍾每分鍾五角,以後每分鍾兩角;上網費每分鍾一角。鋼化玻璃下端的三分之一處是百頁窗型的透氣孔,空氣流通得不錯,因為大象沒辦法輕鬆下來但他還沒出汗。
世界上第一隻公用電話亭是在什麼時候產生的呢?他突然想。這個問題一旦產生就不斷重複。大象在想這個問題的時候海狸不在想這個問題,他看著大象拉開銀色三角形門把手(稍彎,與虎口弧度十分吻合),看著一個龐大的身子塞進一個英國式紅色封閉型電話亭(它仿佛成了一個關押人類的小籠子)就忍不住笑,他笑根本不是因為大象,而是。
你了解英國的紅色電話亭嗎?承認吧你其實不太了解。這我應該給你解釋一下。聽我說。有個叫做賈爾斯·斯科特的英國人,在一九三五年畫了一隻紅色的饅頭頂亭子,一九三六年的一天,它們樸素而高雅地成批走上街頭,義不容辭地擔當起風光明信片的主角,大量到此一遊照中的背景,兒童玩具或是旅遊紀念品設計師們近在眼前的靈感。更準確地說,直到手機普及之前,可供人們以各種理由頻繁使用的這一類電話亭達到了十四萬一千個。它們壽命很長可好景總是不長。現在它們中的大半將被拆除(具體數字是七萬六千)。它們將成為收藏家的玩物。也有人,主要是那些自以為擁有古典品位的家夥們,把它們放在花園裏做裝飾,讓它們繼續經受島國的潮氣,時晴時雨的多變天氣。好吧,在重要的公共服務和商業成本之間,人們需要尋求平衡。算了,不管它了,談談讓海狸忍不住笑的事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