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笑風生,但其實沒人知道她究竟是誰,除去身份、名字,她自己知道自己麼?提出問題,或者回答,加以點頭應和,如果從一個稍遠的角度旁觀,會因為總體的喧嘩而感覺相當熱烈。偶爾有些對話清晰可辨地跳出這片混沌:
翠有活翠死翠……長在椴木上的木耳……實際上這件事本身沒什麼,但是他做得太沒技巧了……您跳現代舞?……三萬塊錢就能買六分地?
笑聲與感歎聲,啊——是嘛——怎麼這樣——真有意思——也有她自己的笑聲,不高不低,蓋不住任何聲音。
睡眠有淺層睡眠和深層睡眠兩種,淺層睡眠屬於身體睡眠,肌肉能得以鬆弛,但是大腦的活動仍舊很活躍。回憶白天發生過的事情、或者該忘的忘,進行的是一種情報處理的工作……她突然想起她曾經看過的一篇科普文章。斷斷續續的、令人似懂非懂的對話,她真的隻聽到了這些嗎?
12
我一定要等下去。現在是淩晨三點。我用不著著急。時間對她而言,應該是寬裕的,誰說不是呢?
13
清晨五點起床,更換衣服,護膚程序與化妝程序,共需一個小時。六點鑽入車廂後座,十一點五十分,在搖晃與顛簸中,從山區進入市區。走進電梯,從陽光進入昏暗,她的身子突然晃了晃。輪到她跨出時,電梯門開始合攏,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手上的拎包落地。有人從她的背後走前一步,替她按住了保持打開狀態的按紐。她拎起包,跨出時被地毯絆了一下,沒有摔倒,所以沒有手臂準備托住她。她繼續跟著人們往前走,等待午餐的另一群人在大廳裏,他們向她微笑致意,高聲招呼,她一個勁地笑,說話。這天下午,她不得不放棄了去名陵的計劃,小心看著腳下的路,一直走回賓館,自己的房間。
14
日光燈下的電梯。鋪著紅色地毯的樓梯。走廊。緊鎖的房門。扔著衣服卻無人落座的椅子。外層為透明白紗裏層為古銅繡花的窗簾。完整無缺的兩隻玻璃杯,一隻空的,一隻裝有半杯水。床頭櫃。電話。對不起,您所呼叫的用戶已關機。標著房門號碼的房卡:408。床頭燈。鏡子。沒有任何聲響的走廊……
她一個人坐在床上,這張床的表麵眼下已被身體的翻來覆去弄皺。另一張床,相隔不遠,仍舊保持上午整理好時的狀態。她的雙手捂住自己的腦袋,眼睛看著駝色的毛毯。他今晚不會來了,你難道還不知道嗎?幾秒鍾的寂靜無聲之後,從她的嘴裏吐出三個字:
他媽的。
是的,他去任何一個房間都很容易,每個人都會歡迎他的到來,一間接著一間地進入,再一間接著一間地退出。但是他忘記了她。
接下來的動作在這個夜晚(準確來說,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不再陌生。平躺後向右側轉身體,狂躁地拉扯自己頭發,數一二三四五……跳起來,鏡子中出現她的身影,朝浴室走去,打開燈,關上。走到梳妝台前,拿起水杯。將白色被單一直拉過頭頂。
15
我打算結婚的時候,會回來找你。
你是想離開我嗎?
不,……是的……我有些……
(打斷)我知道,你隻是想考驗我,對不對?除了你之外,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不會。時間,算得了什麼?
手指撫摸臉龐,細長的,彈琴的手指,經過她的嘴唇。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片刻後閉上。嘴唇微啟。頭發散亂。雙手抓住他的胳膊,無力地鬆開,又抓緊。後來她將手指伸進了自己的嘴裏(好讓自己不喊出聲來?但是,這是很難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