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關燈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在床上翻來翻去,於是開燈,起床拿起沒看完的一本小說後再次躺下,試著默念了幾頁之後她開始不斷地轉頭看F。F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看看她,她什麼也不說她隻是看著天花板流下淚來,從那裏什麼也沒落進她的眼睛。你怎麼了?F說,睡不著還是頭又疼了?
——睡不著。她輕聲說。
——來,讓我抱一會兒。F的左胳膊伸過來摟住她,右手把毛巾毯拉上來蓋住他們倆,拿著書的兩隻手於是迅速臥倒。
——我好多了。她重複說,一絲不帶感情的微笑。你睡吧。
——那就好,你這樣……F沒有說完他的句子就閉上了眼睛。她輕輕抬起他的胳膊放到一邊,再次拿起書。
她在床上,在F有規律的呼吸聲裏,在翻動書頁的聲音中,第一次注意到了兩幅米白色落地窗簾後的天色變化,第一次聽到了反複在天花板上的腳步聲,某些地方突然響起了嗓音,大街上汽車慢吞吞碾過地麵時發出了隆隆聲,她從未在這個小區內親眼目睹過的鳥,兩聲高一聲低地叫喚了起來。F在離她手肘不遠的地方,睡相平淡。此時此刻的她,孤身一人。
整個七月,已經分居但在法律上仍是她丈夫的Z沒能得到她的任何消息。她盡量避免和F共同的熟人有所接觸因此,她和F隻在一次朋友聚會上相遇,他們仍像一個月前一樣坐在一起,她盡量緊靠身邊的女友,恰好正是那位女密友,她和F之間的距離不可能撐得更大了。午夜時分,女密友很快坐上了一輛出租車,向另一場聚會進發,其他兩對男女也朝著另一個方向離開了,他們一前一後走出一條馬路,然後迅速靠到一起,打車回了家。
現在,當有人試探地問起,你和F的關係不錯吧,她就回答,就那樣唄,誰讓他能跟我聊聊我感興趣的話題呢。每天下午,分開的那幾個小時,她還是能在MSN上見著F,連微笑的表情符號也省了。不需要爵士樂和文字,隻要兩個人共同睡著的那張床還在就行了。這樣的生活既簡單,又讓人滿足,但有理由猜測,一切不會這麼順利,就像F常常說起的,黃金時代還沒到呢或者,時間尚早,真的,人生還長著呢,就像在一個漫長的清醒的夜晚之後,還有一個更為漫長的白天一樣。
她的眼睛大睜著,她能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無力地在席夢思床墊裏下陷,既然如此,任自己身體的各個部位變成和床墊一樣的材料也未嚐不可,她放鬆下來,她將自己穩妥地藏進了床墊,倦意在她身體最上層的皮膚表麵探照燈般來回逡巡,沒有發現她,它慢慢地,在越來越明亮的日光裏向上升起,安靜地,從她身體裏消失了。
現在,她的目光透露著活力,類似回光返照的那種異常興奮,這種目光在下一個夜晚沉下之前就會疲軟,然後跟著被帶走的太陽一起失去光澤,但此刻,她轉向他。他仍舊舒舒服服地睡在那裏,不需要上班的周末,他可以一直睡到下午四點,雙眼才會自然睜開,讓她有時懷疑,他睡在那兒的唯一目的就是增加她的睡意。她用我們可以想象到的一些甜蜜方式建議他起床,但她隻得到了一些模糊的嗯嗯啊啊的回答。她放棄了,坐起來,穿上拖鞋,從房裏走出去,走進浴室。在水流下,她漫不經心地想了想這樣一個問題:她和F的關係,將持續多久。答案很簡單,直到他們自己厭煩了為止。
所以還是,走著瞧吧。
此刻,他們走到了離公共汽車站不遠的馬路邊,鑽進同一輛出租車,將分別出現在兩個不同的地方。生活還在繼續但,未嚐不可,就這麼結束。就像“砰”的一聲,車門關上,她沒有穿裙子,尤其沒有穿那件有大幅裙擺的所以,不需要再關一次了。
4
——你從浙江回來了,她說。
——是的,Z說,你怎麼知道。聲音有些無精打采。
——從一個朋友那裏。
——但我現在在吊鹽水。
——你怎麼了?她歎了口氣。
——沒什麼,發燒。昨天晚上掛號時,自己寫什麼字也看不清了。
——需要我來看你嗎?
——你真的不打算回來了?他突然改變了口氣,聲音跟著體溫一起,升到了一個燙手的高度。
鹽水瓶懸在Z胳膊的上方,健康正以微弱的方式輸入,她想說什麼可Z已經從聽筒裏消失了,她仍沉浸在他踟躇前行的聲音裏,這種漸行漸遠的運動使Z鵝蛋型的臉龐變成了倒三角,它慢慢地變得更尖,最終成為肉眼不可見的,長長的尖硬的一根,將她自上而下貫穿。時間渙渙,直到天黑她才離開辦公室。她又開始行走在大街上,隻是腳步有些不利索了,她想著Z。這已經成為她記憶中的一個形象,一段不斷跳讀的、恒溫因而無法顧及到空氣流動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