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在叢中笑
“一個被判過刑的工程師要當副省長了!”
這爆炸性的新聞,從鬆花江畔的哈爾濱傳出,很快飛到了黑龍江省的城鄉市鎮。人們在打聽,在議論,都想盡快知道個究竟。
這是真的嗎?連當事人―哈爾濱市二輕局總工程師安振東本人都不敢相信。盡管前不久,中央書記處派來的工作組曾找他長談過,此後,又詢訪了七十多位各方麵的同誌,了解他的情況。
“誰不知道我的過去……。再說,自己連個黨員都不是。大概想讓我當省政協委員或者全國政協委員吧!……唉,別瞎想了!”老安熄滅手裏的香煙,急匆匆地走下樓,騎著自行車下工廠了。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二日,從黑龍江省展覽館劇場這座哈爾濱最雄偉的現代化會場裏,傳出一陣陣潮水般的掌聲。正在這裏召開的黑龍江省第六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的選舉議程正在進行。
大會副秘書長走到台前,高聲宣布:“經全體代表投票選舉,陳雷同誌當選為黑龍江省省長,……安振東……等五同誌當選為副省長!”
掌聲,雷鳴般的掌聲在寬敞的會場大廳裏回蕩。鎂光燈閃爍,省城各新聞單位的記者們,蜂擁著把照相機或攝像機對準新當選的本省各位最高領導人。
安振東站起身來,和大家一起鼓掌。也許是過於激動,他清瘦的臉頰有些微紅,兩眼由於不習慣於強光的照射而時時眯縫著。
他好像在用眼光尋找著誰。是在找他曾經工作過十五年的那個工廠的熟人嗎?不會的,那個三百多人的小廠,沒有省人大代表,連市人大代表也沒有!啊,他一定是在找她!那個在關健時刻改變了他命運航道的廠黨支部書記。可是,她肯定不會來的。她連列席代表都不是。
安振東收回了目光,又使勁地鼓起掌來。這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她。他兩眼濕潤了。
我們的故事還是從她開始吧!不尋常的女書記
史無前例的年月,連春天都來得晚。
一九七0年四月,已經到了開江時節,可鬆花江還是冰捂雪凍。江畔長堤上冷清得沒有一個人影,隻有未抽芽的柳枝在寒風中抖動。那個昔日曾吸引無數遊人的淩空欲飛的天鵝雕塑,如今已變成一堆被殘雪掩沒的碎塊。哈爾濱,這個被譽為天鵝項下的一顆珍珠的美麗城市,在灰蒙蒙的霧靄籠罩下,黯然失色了。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同誌,迎著撲麵的寒風,步履沉重地走進鬆花江畔的一個小工廠。她個子不高,衣著樸素,梳著齊耳短發,一雙明亮的眸子閃著智慧的光,隱隱約約流露出幾分優慮。
這哪裏像個工廠,簡直是個破雜院。廠房是幾間“彎著腰,拄著棍,碰到雨天掉眼淚”的破茅屋,從裏麵傳出老掉牙的皮帶車床的呻吟聲。那貼在牆上的紅紅綠綠的大標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萬歲!”已被寒風刮得殘破不全了。不過,廠部辦公室倒相當別致―是懸在廠房半空的“樓閣”。廠子太擠了,沒有辦法,隻好向空中發展。廠部的領導人每天順著顫悠悠的梯子爬上爬下,真是名副其實的“上層建築”。
她叫陳秀雲,剛剛被“解放”,是從東光皮革帆布廠調到這裏擔任廠“革委會”副主任的。擺在她麵前的就是這麼一個爛攤子。
人們告訴她,這是大躍進時代街道婦女辦起的工廠,是靠灌瓷瓶、打馬掌釘維持生計的。這個廠子窮到要買個帳本都得向個人手裏借錢去。廠子裏設備老得不能用,曾從別處借來一台像樣的車床,後來人家自己要用拉走了,開這床子的工人還哭了一場呢!
人們告訴她,這個廠子也興旺過。那是在1967年,從大工廠下來一個叫安振東的工程師。聽說他有技術,大家樂壞了,七手八腳地給他弄了個包裝箱當桌子,壘了幾塊磚當凳子。他便坐下來自己設計,自己動手,製造了一台矽整流器,又手把手教大家做。機器送到電工商店,不幾天就賣出去了,大家才有了工資。接著,老安領著工人們開始成批生產整流器,質量挺好,用戶歡迎,當即納入了國家計劃。廠子興旺起來,掛上了“哈爾濱市整流設備廠”的牌子。哪想到,這個工程師還戴著“曆史反革命”的帽子。上麵派來的宣傳隊把他揪出來,趕到車間去,邊勞動邊接受批判。這麼一來,全廠又沒活幹了,工資也開不出。
全廠幾十雙眼睛望著這位新上任的負責抓生產的“革委會”副主任。說實在的,那年頭的領導說好當也好當。抓革命,促生產狽,工廠黃了怕什麼?全國一片紅不就很好嗎?可陳秀雲沒這麼辦,她既沒召開批判會,也沒發表激動人心的“就職演說”,而是不聲不響地下車間了。
“唉,怎麼非派個女的來!”工人們泄氣了。
陳秀雲隻當沒聽見。她穿上一身半舊的工作服,鑽進了低矮的廠房。在工人堆裏長大的她,知道一個幹部、一個共產黨員帶頭作用的重要。可現在,工人們卻無動於衷,眼看著廠領導在勞動,他們照樣東一堆西一夥的幹私活,甩撲克,發牢騷。車間裏,葉子煙味比機油味還嗆人。
從昏暗的角落裏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陳秀雲走過去,隻見一個人穿著件半長不短的破藍布褂,頭發胡子老長,彎曲著身子,正掄著手錘吭味吭嘖地敲打著一塊鐵板。
.’’啊,陳主任!”那人神情緊張地直起身來,頭低著,兩手垂著,顯得規規矩矩。陳秀雲看見他的發梢額角閃著亮晶晶的汗珠,手上還有血跡。他就是安振東。
“老安,你忙吧!”陳秀雲轉身走了,心裏不禁一陣酸楚。唉,無論怎麼說,他是個人,怎麼給整成這個樣子!就算有罪吧,可他有技術,難道隻能讓他掄錘子不能發揮他的技術專長?
“老劉哇,我們廠子有個工程師,技術上很有一套,可是還戴著‘曆史反革命’的帽子。我想讓他上來抓技術!”陳秀雲這天一回到家裏便對丈夫說。
“什麼?”老劉放下手裏的飯碗,“你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人也得吃飯,工廠也得生產。要生產不用技術人員行嗎?”陳秀雲毫不含糊。
“用什麼人也不能用反革命!你這個人忘性咋這麼大!傷疤還沒好,就忘了疼!”老劉生氣地把飯碗一推,悶頭抽煙去了。
“是呀,老劉說的也不為錯。批鬥會上大哈腰,寒天臘月掛著大牌子滿街遊鬥的罪我沒遭夠?這個樓幾十戶人家,哪級幹部都有,可最先戴高帽子遊街的是我。為啥?就為我當團支部書記時,發展過幾個出身不好的團員;當工會主席時補助過出身不好的生活有困難的工人。老劉是物資局的中層幹部,自己挨鬥受批他不在乎,可我每次被遊鬥之前,他總幫我穿好棉大頭鞋和皮大衣,送我到工廠,又早早站在寒風裏等我回來,安慰我,開導我……他的話,我能不聽?!”陳秀雲十分理解丈夫的心,但她又不能不想:“可我是個黨員呀,黨派我到這個廠子來抓生產,我能眼看著工廠生產上不去工人開不出工資?記得來廠前,還在被監督勞動的老區委書記曾對我說:‘秀雲呐,你是區裏第一批出來工作的幹部,任何事情都要按黨的政策辦,不要怕!’對,要按黨的政策辦事。黨不是說要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嗎?發揮老安這樣的人的技術專長,有什麼不可以?再說,他究竟是不是反革命也值得懷疑。這年頭,多少好同誌不是都被誣陷為罪人了麼!”想到這兒,她主意已定。
幾天後,陳秀雲向廠領導們提出:“應該把安振東從車間調上來,負責全廠的技術工作。”這個建議,像往熱油鍋裏扔了把鹽,引起了強烈反響,有人瞪著疑懼的眼睛,有人當場站出來反對:
“你吃了豹子膽了,當前階級鬥爭這麼尖銳複雜,你竟敢起用一個反革命!有你好瞧的!”
陳秀雲激動地站了起來:“工人們反映安振東技術上很有一套,而且對這個廠子的發展有成熟的想法,廠子的生產要上去,必須起用安振東!”
“可他是曆史反革命!”
“對他的曆史問題,我也了解到,”陳秀雲沉著地說,“他出身貧苦,兩個叔叔都是革命烈士,他本人參加過兒童團。五一年大學畢業,五四年就被提拔為工程師,還多次立功受獎。那個曆史反革命間題,是因為他讀中學時參加過三青團。五七年‘大鳴大放’時,他因對‘曆史反革命’的結論不服,寫了大字報,被判了七年刑。在勞改期間,他搞了四項科技項目,立過三次大功,提前一年多釋放。這樣的人,我們為什麼不能用!”陳秀雲義正辭嚴,終於說服了大家。
安振東被起用了。兩行熱淚從他瘦削蒼白的臉頰上滲渾而下,他怎麼也想不到,在那階級鬥爭的弦繃得不能再緊的年頭,居然還有人敢用他這個“曆史反革命”。他伸出兩手,在破工作服上使勁蹭蹭,緊緊握住陳秀雲的手,聲音頗抖地說:“黨組織還這樣信任我,我……我一定好好幹!”說著,向陳秀雲交出他對全廠生產十幾項短線產品設想的建議書和已經畫好的圖紙。這些建議和圖紙,都是安振東在連續的批鬥和繁重勞動的間隙寫出來畫出來的!陳秀雲接過來,眼睛禁不住濕潤了,心想:多麼好的同誌啊!一九五八年,他才二十多歲,就被關進監牢。莫大的冤屈,曾使他想了結自己的生命,可一想到黨和人民的培養,他又振作起來了。妻子來探監,他一不要吃,二不要穿,而是要了半麻袋書。對著昏暗的燈光,他看書,學外語,通宵達旦。在勞改工廠,他看到鑄造車間煙熏火燎的,天車吊個部件連位置都看不清,便自己動手,搞成了無線電地麵操縱器。犯人們諷刺他:“大發明家,你還不是和我們一樣蹲小號!”安振東不理會,又為齊齊哈爾市公安消防部門搞成報警、記時、錄音、鳴鈴、出車全部自動化裝置。公安部召開九城市會議,推廣這個“犯人”搞成的項目。蹲了五年零八個月大獄的安振東,因功提前獲釋,他可以和親人團聚了。可為了給監獄研製新產品,他延期數月才回家!這樣一個對祖國無限忠誠的知識分子,文化大革命中又被當做垃圾處理到這個小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