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家庭悲劇不能再重演了!我為什麼非要擔這麼大的風險呢?”安振東在心裏說。轉念一想,“不行!黨對我這麼信任,我怎麼能置礦工們的安危於不顧呢?”上,還是不上,安振東苦苦地思索,妻子的淚眼和礦工的懇切的目光在他的腦子裏交替出現。
“老安,我知道你的處境,但也了解你的心。幹吧!這是千百萬礦工的需要,也是黨和人民的需要!”陳秀雲來找安振東談心,“我相信你能搞成功。萬一出了問題,黨也不會把責任往你身上推。我已想好了,這個產品由我當試製組長,你當一般工作人員。如果出了問題,真要坐牢,我去坐!”
這話,陳秀雲不是隨便說的。為此,她心裏也很不平靜。她想,這項任務將把我和老安推到懸崖上。因為重用老安,別人己經給我記了一筆帳。這次真出了問題,後果不堪設想。風險實在太大了。可我們不擔這個風險,誰去擔呢?讓千千萬萬個煤礦工人嗎?再說,搞成了防爆整流器,我們廠子就有了獨家的定型產品,廠子的前景會越來越好。幹!前怕狼.後怕虎,一事無成!想到這兒她對丈夫老劉說:“如果我去坐牢,咱們就離婚,別影響孩子前途!”老劉勸說:“別想那麼多,你就放心吧!物資材料上有什麼困難,我們支援你們!”陳秀雲心裏不禁一熱。她想,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說服老安,讓他放下思想包袱。
就這樣,她又來找老安談話了。說著話,她拿出了一張已經寫好的條子,遞給老安,上麵寫道:“研製防爆整流器,危險性很大,如果出了問題,不由安振東同誌個人承擔,由黨支部負責。”下邊蓋了工廠的大印和陳秀雲個人名章。老安接過一看,眼淚潛然而下,“請黨組織放心,不管有多大風險,我也要拿下這個產品!”此刻,安振東深知手中這張條子的分量有多重,情意有多深!
陳秀雲寫下的這張字條,將有如革命文物一樣寶貴。它不僅是一個基層黨支部書記保護一個普通知識分子的憑證,也是黨和知識分子肝膽相照的見證。
幾天後,安振東日夜兼程,跑遍了撫順、北票、鶴崗、雙鴨山的四礦六井,和同誌們摸遍每一條巷道,認真聽取工人們的意見。他一身煤黑,滿臉汗水,有時飯都顧不得吃。調查報告和設計方案很快寫了出來。回廠後,他和同誌們又進入了緊張的試製階段。為了有效利用時間,幹脆搬到工廠來住,每天隻睡兩三個小時。擔任產品設計組長的陳秀雲,現在又當“後勤部長”了,她為大家熱燒餅,燒菜湯。大家同心協力,四百多張圖紙很快畫出來了,樣機也拿出來了。
地震!地震!一九七七年春天,遼寧北票礦接連發出地震預報。來礦辦事的人都跑光了。二層樓二百多個床位的招待所,隻住了兩個客人,這就是安振東和工人孫雲江。他們為了取得防爆整流器樣機運行的數據,不顧地震的危險,連續在井下工作十多天。接連不斷的勞累,使安振東一到地麵就暈倒了。
同年九月,一機部邀請全國各地防爆研究單位的專家,來哈爾濱對整流設備廠的防爆整流器進行技術鑒定。總設計安振東走上科學宮的講台,不時揮動著手臂詳細講解著,沉著地回答專家們提出的各種間題。最後,連原來對這個小工廠抱有懷疑態度的專家也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專家們在鑒定書上寫道:設計符合要求,為國家填補了一項空白。
五年過去了。安振東和同誌們生產這種防爆整流器一千多台,它們已在全國二十幾個省的幾百個煤礦安家落戶,就像忠誠的衛士一樣,保護著幾百萬礦工的生命和安全。
一九七八年,當安振東走上省科技大會的主席台為這項產品領獎時,他想起陳秀雲同誌說過,如果產品試製出問題,由她去坐牢,現在,產品試製成功了,真該由她來領獎啊!七年奔波平錯案
就在那次防爆整流器鑒定會上,發生了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在產品設計書後麵所附的參加設計和鑒定的工程師名單上,本來理所應當地要寫上安振東的名字。可有人卻對陳秀雲說:“他還沒‘摘帽’,怎麼能寫上他的名字?還是換個別人吧!”陳秀雲火了:“如果不寫安振東,那個格,幹脆空著!”她認為光是使用安振東不夠,還要在政治上給他平反。因為我們黨有一條深得民心的政策:實事求是,有錯必糾。當然,她也深深體會到“翻案”這兩個字的危險性。
早在一九七二年,極左路線在全國暢通無阻時,陳秀雲就提出要複查安振東的問題。當時,別說別人不敢提,就連安振東本人也不敢提。一九五八年,不就是因為他對曆史結論不服,提了點意見,被定為“乘黨整風之機,企圖翻案,給予嚴懲,判刑七年”嗎。這個教訓安振東是怎麼也不會忘記的,他著急地對陳秀雲說:“曆史的一頁讓它翻過去吧。能讓我重新工作,就很不錯了。”
“人家自己都不翻案,你幫人家翻案,非栽筋鬥不可!”有人警告陳秀雲。
“芝麻大的官,膽子倒不小!對這類問題中央還沒說話,她竟敢輕舉妄動!”有人這樣議論。
她確實是個芝麻官。她領導的工廠,是個街道廠發展起來的小集體企業,充其量是個科級單位。她級別不高,行政二十級,文化程度隻相當於中學,在大機關裏隻能算個普通職員。可她是黨的機器上的一個螺絲釘,一個盡職的螺絲釘。黨要求黨員實事求是,她就不折不扣地去做。為複查有關安振東肅反結論和判刑的處理意見,陳秀雲和廠裏的幾個領導曾前後十二次奔波於齊齊哈爾和唐山等地。
牆上的日曆換了七本。在這七年當中,為了搞清安振東的問題,廠黨支部和上級公司、市二輕局黨委先後派出外調人員三十七人次,行程五萬七千公裏,差旅費花了兩千六百二十八元,最後,終於獲得了推翻安振東反革命案的確鑿材料。可在那真理被泯滅的年代,這也無濟於事。
像驚蟄的春雷一樣振奮人心,一九七八年十二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了。在收音機旁,陳秀雲聽著全會的公報,高興得掉下了歡喜的眼淚:“我們黨實事求是的傳統又恢複了!”
一九七九年五月,安振東的錯案平反了。喜訊傳來,老安全家歡喜若狂,他的孩子跳起來歡呼:“共產黨萬歲!”
此刻,陳秀雲在想,在中國的政治舞台上,演了多少悲劇啊,為什麼不能多演喜劇呢?
“超過我,完全應該”
這也許是前些年形成的一種風氣,一說某人在政治上有點問題,很多人便不屑一顧,不予理睬;一旦他在政治上翻了身,出了名,便門庭若市。
此刻,安振東就麵臨著後一種情勢。要請他去的單位真不少,包括他原來工作的單位。請者真心誠意,連對他回去之後的職務、職稱、住房,愛人和孩子的工作都做了安排。顯然,回去待遇高,生活好,又是國營單位,總之,一切都會比這個小集體單位好。親戚朋友也來勸他:還是走為上策。
陳秀雲來找安振東了:“老安呐,這回你真的解放了。你真要走,我高興地歡送你,雖然從工廠的需要和同誌間的感情來說,我和同誌們都希望你留下來!”
一席話,深深打動了安振東的心:“陳書記,我不能走!在我最困難的時候,這裏的黨組織和工人們幫助我,支持我,保護我,關心我,現在我的地位變了,就要走,怎麼對得起你們!”
安振東毅然留了下來。根據黨支部的建議,安振東被任命為工廠的副廠長,接著又當選為市勞動模範、市勞動模範標兵、省特等勞動模範。一九八二年,安振東又被任命為市二輕局總工程師。
安振東真的要走了。在工廠為他舉行的隆重熱烈的歡送會上,他激動地朗誦了以下的詩句:
風雨飄搖日月流,
肝膽相照+幾秋。
黨恩群情深似海,
為民為廠誌未酬。
在安振東被任命為市二輕局總工程師的同時,陳秀雲同誌也被任命為二輕局機械設備公司的副經理。可是她舍不得離開這個工廠,她請求組織保留她這個小廠黨支部書記的職務。她說:“我退休前能把這個廠子搞出個模樣,就心滿意足了。”
有人對她說:“這回老安可超過你了。沒有你,他哪有今天!”
陳秀雲不以為然,笑著說:“我們不能當武大郎,不準夥計比自己個兒高。老安超過我完全應該,像他這樣的知識分子能為黨做更多的工作。我盼望更多的幹部都能超過我。”真是心底無私天地寬。
在美麗的鬆花江畔,盜立著一座新近竣工的三千一百平方米的五層大樓,這就是哈爾濱市整流設備廠的新廠房兼辦公樓。這座看上去頗具現代化特點的建築,十分引人注目。當你漫步在重新建起的天鵝展翅的雕塑前,向左一瞥,便可以領略它的雄姿。站在太陽島的綠林深處,你可以望見這座樓頂紅色的“HZS”字樣的廠標。
陳秀雲坐在辦公桌前,浮想聯翩:
―有人說我是伯樂,發現和培養了一個副省長。怎麼能這麼說!我們誰不是黨培養的?
―鄧小平同誌說,要給科技人員當“後勤部長”。這些年,我是在努力做一個盡職盡責的“後勤兵”。可是,工作還沒做好啊!
陳秀雲走到窗前,給那盆枝葉繁茂、散發著幽香的米蘭灑了點水。這盆花已陪伴她十多年了。
聞著米蘭的幽香,放眼窗外,鬆花江畔的柳樹,正在春風中搖曳著嫩綠的枝條。那一叢叢的紫丁香也含苞欲放了。今年鬆花江的水好寬啊,一江春水,浪花似雪,從大鐵橋下穿過,向東方滾滾流去……
待到山花爛漫時,
她在叢中笑。
此情此景,使陳秀雲掩不住內心的喜悅。這時,她胸中鬱積多年的陰雲,仿佛已被江上春風吹散,她的心―笑了!
1983年4月於鬆花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