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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胡同深處

施同是我的同班同學,大夥兒都管他叫“瘦猴”。他下巴尖尖的,兩片薄薄的耳朵支愣著。都過了十歲的生日了,看起來還不到八歲。走在路上,誰也不會相信,他是個四年級的學生。

他是個獨生子。其實,這在現在己不算稀奇了。蘇老師統計過,我們班五十四個同學,就有二十一個是獨苗苗,我也是其中的一個。但施同顯得特別嬌,每天還要讓媽媽幫著穿衣服。班裏做衛生,他總躲得遠遠的。輪到他值日,這下該逃不脫了吧?嘿,他也有辦法,幹脆坐在教學樓前的台階上,把下巴放在膝蓋上,眨巴著眼睛,等他媽媽來幫他掃教室。所以,同學們都看不起他。

隻有我還喜歡跟他玩兒。

二道杠周莉,是我們班最厲害的女同學了。她長得黑黝黝的,一雙小圓眼總是靈活地轉來轉去,小嘴唇兒很薄。我奶奶說嘴唇兒薄的人會說話,這不假,周莉說起話來像打機關槍。每當她說話時,腦後那把蓬鬆鬆的大刷子

便神氣地一擺一擺的。她看到我和施同在一起,就把小嘴兒一撇,毫不客氣地說:“施同在找保鏢呢。”

說實在的,起初我也不喜歡施同。但在班上,我個子最尚,力氣最大,施同和我在一起時,處處聽我的,我讓他幹嘛,他就幹嘛。因此,我也就樂意和他就伴兒了。

這是一個星期天,刮點兒小風,但天氣很好。太陽暖洋洋地曬著。前麵不遠的地方有棵大槐樹,一嘟嚕一嘟嚕的槐花掛在碧綠碧綠的樹叢中,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甜絲絲的香味兒。下午三點,我和施同坐在體育館前的小草坪上,施同的臉兒上布滿了烏雲,我們都在發愁。

我們早就計劃好了,要在這一天做夠十件好事,然而,整整跑了兩個多鍾頭,連一個機會也沒碰著。

“唉!”施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下巴又放到膝蓋上了,“好事兒都躲哪兒去了?”

我心裏也說不出的惱火,但我不喜歡施同那種垂頭喪氣的樣子,便從書包裏拿出個小足球,說:“來,先踢會兒球再說。”

施同顯然不是一個運動員的材料,他踢了幾下,就懶洋洋地靠在鐵欄杆上,再也不肯動了。我的情緒卻越來越高,我把球對著假設的球門猛踢了過去,球從堅硬的牆壁上彈了回來,我趕緊跳起腳,來了個漂亮的“頭球”。

球飛出去了,順著馬路骨碌碌地滾進了前邊那條胡同。

“施同,快,快去撿!”我命令道。

施同的興致也上來了,他用力提了提褲子,朝前追去。他的動作真慢。球滾到他跟前,他貓下腰,剛要去撿,球卻從他的手邊又骨碌碌地滾開了。

“哎呀!真笨!快追!”我禁不住大聲喊叫起來。

施同立起腰又向前追去。

然而,就在這時,路邊突然出現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真的,就像童話故事裏講的那樣兒,她是突然出現的。這以前,我倆誰也沒有瞧見她。施同煞不住腳,整個兒身子撞在了老奶奶身上,把老奶奶撞倒了。

我吃了一驚,趕緊奔了過去。

老奶奶閉著眼,躺在地上。她臉上布滿了蜘蛛網一樣的褶皺,像一張深秋的樹葉,看上去有七八十歲了吧?她喘著粗氣,幹癟的嘴唇哆嗦著,臉兒黃黃的。

施同嚇壞了,瘦臉兒變得煞白煞白的。他驚慌地看著我,好像在問:唐波,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

我看看四下,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

要跑,也許能跑脫。

但我知道,跑,是不對的。

我們用力扶起老奶奶,使勁兒地喊:“老奶奶,老奶奶!”

老奶奶的眼皮兒抬了抬,漠然地看了看我們,失望地搖搖頭,又痛苦地閉上了眼。她嘴裏呐呐地說些什麼?聽不真。好像有一句是:“怎麼,不是汽車……”

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呆愣愣地站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吱扭”一聲,我身後那扇院門打開了,裏邊走出個大娘來。她五十出頭的年紀,長得又高又胖,腮幫子紅紅的,大鼻子大眼兒,連嘴巴也比別人寬。

我認出來了,她是居民區的馬主任。每逢我們學校的同學在街上調皮搗亂了,經常是她上學校找老師來告狀。她不一定認得我們,可我們都認得她。

馬主任的嗓門兒真響。她一見躺在地上的老奶奶和我們驚恐不安的樣子,馬上就猜著是怎麼一回事了。於是,一迭聲的叫罵立刻把我們包圍了:“這是哪兒來的兩個野小子?上胡同裏來踢球,這胡同是玩兒球的地方嗎?傷了老人,你們說怎麼辦?把你們大人叫來,咱得好好說說……”

她伸出手,像抓小雞兒似的,一邊一個捉住了我們。

施同看來馬上就要哭了,我也心慌得透不過氣兒來。

這時,躺在地上的老奶奶抬起了手,吃力地擺了擺,攔住了馬主任:“別……別難為孩子們了,他們又不是故意的。”

她扶著牆,努力要站起來。

馬主任趕緊伸手架住她:“沒傷著哪兒?”

“沒,沒,還是老了,不中用了。”

“這會兒,你上街幹嘛?”馬主任挺納悶。

老奶奶沒言語,隻是用那隻枯瘦的手,輕輕地拍了拍馬主任,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的表情。

馬主任又焦躁起來:“都是些沒良心的,就這麼對待老人?他們不想想,自個兒是從石頭縫兒裏蹦出來的?吹氣兒吹大的?你呀!”她瞪起眼,氣狠狠地數落開了老奶奶,“你也太善了。怕嘛?這些個東西,你越忍讓,他們越來勁兒。上法院告他們去!”

施同的臉兒又發白了。我的心也評枰地跳了起來。

看來,問題嚴重了

馬主任沒好氣兒地看著我們:“還不快送老奶奶回家,想讓老奶奶在這兒過夜!”

老奶奶的家在胡同深處的一個小房子裏。這房子看來是有年頭了,就跟眼前的老奶奶一樣。牆上的泥都剝落了,露出一塊塊暗紅色的磚牆。

屋子裏又小又黑,還有一股潮味兒。牆上糊的牆紙也破了,一塊塊帶著塵土蛛網掛了下來。屋裏擺設很少:一張床,一個小櫃,連張桌子也沒有。角落有個磚頭壘的台子,上邊放了塊案板,下邊摞了些盆盆碗碗兒的。

老奶奶躺下後,立刻疲倦地閉上了眼。

我們可不敢走,誰知還有什麼事,都規規矩矩地站在一邊。

也許有十分鍾吧,反正時間顯得挺長的;也許根本就不到十分鍾,隻是因為我們害伯,時間就顯長了。

後來,老奶奶終於動了一下,她側起身,看到了我們,驚異地說:“你們怎麼還在這兒?天不早了,快回家吧!”

“回家?”我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讓我們回家?”施同小心地向前邁了一步。

老奶奶慈祥地笑了:“快走吧,家裏該惦記了。”

施同一下子高興起來,瘦削的小臉兒馬上變得容光煥發,兩隻薄薄的招風耳朵也活潑地抖動起來。他在慶幸,他一直以為老奶奶會送我們上法院呢。

不知為什麼,我真不願意看他那副興高采烈的樣子。那一會兒,我挺生氣的,恨不能給他一拐脖兒。

在胡同口,我們又碰上了馬主任。

馬主任托著個托盤,上邊放著兩個饅頭,一碗菜,昂

首挺胸地邁著大步走來。

“喂!”她粗聲粗氣地喝住了我們,“是老奶奶放你們走的嗎?”

“嗯。”我們趕緊點頭。

馬主任虎著臉,手指都要戳到我的腦門兒上了:“小子哎,這回算是便宜你們了,下次給我小心點兒。”

我爸爸是個工程師,他很忙,忙得像個陀螺,天天很晚才回到家。偶爾回來得早一點兒,就趕緊捧起大厚本的書看。看的時候,還不時支起兩隻手指頭,把眼鏡架一下一下地往上戳。

我媽媽是搞花布設計的。她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眼白發藍,眼珠很黑。她很愛我,然而不像有的媽媽那樣,跟老母雞似的,緊緊地把孩子護在翅膀底下。她願意我自個兒出去跑跑,闖闖。有時,我碰破一點兒皮,甚至流點兒血,她也不會大驚小怪,大喊大叫。

我從小就強壯,而且好勝,誰想欺負我都不成,哪怕是比我高出一腦袋的,明明知道會吃虧,我也要跟他打上一架。媽媽不讚成打架,但我能感覺出來,她挺欣賞我這種性格。

當然,我要是無緣無故地欺負人了,或者打架的理由不夠充分,情況就不一樣了。為此,我曾被她結結實實地打過幾頓屁股。

我不論做了什麼事,從不瞞著媽媽,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

“媽媽,”一進門,我就告訴她,“今天,我們撞倒了一位老奶奶。”

媽媽正在畫草圖,她畫上幾筆,就歪著頭端詳一番。桌上、地下都是她畫廢的畫稿;一陣陣風從窗外吹來,一張張畫稿就像蝴蝶一樣飛來飄去。

聽了我的話,她明顯地吃了一驚,眉毛也揚起來了:

“傷得重嗎?”

“好像不重。”

媽媽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把筆往桌上一扔。工作時,她最怕別人打擾了,何況接收的還是一個壞消息。但她沒有過多地責備我。她有個理論,孩子要是承認錯誤了,就不要沒完沒了地批評。

“老奶奶現在怎麼樣兒了?”她問。

“我們把她送回家了。”

她把手壓在我的肩膀上,像是下命令似的說:“明天,你一定要再去看看她。有些情況當時是看不出來的,特別是一個老人。你說她己經很老了,是嗎?”

“是的,比我奶奶還老呢。”

這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實,一是擔心老奶奶,二是憋氣。好事沒做成反倒闖了禍,怎麼和同學們交待。

第二天一早,施同就氣喘籲籲地跑來找我:“唐波,唐波。”

他的臉色很不尋常:“糟了,糟了。”他抹了一把鼻子,把掛在脖子上的書包扯到背後,“你聽說了嗎?周莉她們昨天又做了兩件好事。”

“什麼好事?”

“幫一個大娘給外地的兒子寫了一封信,還幫菜市打

掃場地。這下,她們又闊了。”

我感到自己的呼吸都要窒息了:哎呀,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些點子呢?

施同小心地看看我的臉色,從口袋裏拿出兩個鋼蹦兒:“瞧,這是我撿的,就算咱倆一人一個。怎麼樣?”

我懷疑地看了他一眼。

他有點兒發毛,連忙補充道:“今兒早晨我一上馬路,就看見一棵樹下有兩個亮晶晶的東西,拿來一看,是兩個鋼蹦兒。我想這不正好,我們昨天做好事撲了空,今天好事自個兒就送到咱鼻尖下來了。省得周莉她們老盯著咱問。”

我感到自己一下子泄了氣:“你撿的,就算你的。我又沒有撿。”

施同馬上眉開眼笑,他義氣地說:“不行,不行,咱不是總在一起嗎?就當咱倆一塊兒看見的,還不行嗎?誰不知咱們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我同意了。

一進教室,他立即把兩個鋼蹦兒往周莉桌上一拍,大聲地說:“記上,我和唐波昨兒撿的。”

周莉的圓眼兒眯細了,她懷疑地拿起鋼蹦兒,狡黠地眨眨眼,但還是拿出本子記上了。

我極力控製著自己,卻明顯感到自個兒的耳根兒在發

燒。

這件事弄得我挺不安的,直到將近放學時,我才和施同說:“咱們看看老奶奶去。瞧,我媽媽還給她買了一兜蘋果呢。”

可施同不肯。他眨著眼睛,極力想說服我:“何苦

呢?老奶奶又沒有讓我們去。”

我生氣了:“老奶奶是你撞倒的不是?”

“但是……但是……我媽說,這種事能躲最好躲遠點兒。”

“但是……但是我惡狠狠地學著他的腔調,“但是,你媽媽是不對的。”

於是,像以往那樣,他立刻變軟了,而且主動把蘋果提在手裏。

“篤篤篤”,“篤篤篤”,我們輕輕地敲著老奶奶家的門。

開始,裏麵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我們還以為老奶奶不在家。

後來,我有點兒著急了,手下用了點勁兒,“劈啪,劈啪”,木板門震動了,連窗玻璃都顫動了。

“誰呀?”一個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

老奶奶已經起來了,正呆呆地坐在黑洞洞的屋子裏。她沒有想到我們會來,張著嘴,發了會兒呆,跟著就忙乎起來。

“都大忙忙的,跑嘛呀?真難為你們小哥倆了。”她感動極了,好像不是我們撞的她,而是她撞的我們。

她在小櫃裏踅摸了半天,一心想找點兒好吃的招待我們。好不容易找出一盒點心,都不新鮮了,咬在嘴裏幹巴巴的。她是真心請我們吃。我吃了兩塊,施同隻咬了一口,眉頭就皺起來了。我瞪了他一眼,他才勉強把點心重新塞進嘴裏。

“老奶奶,”我問,“您感覺怎麼樣?”

“挺好,挺好。”

“身上還痛嗎?”

“不痛,不痛。”

“我媽讓我問問您,要不要上醫院檢查一下?”

“不用,不用。”她捉住我的手說,“多懂事的孩子。”說著,不知為什麼,又傷心地搖了搖頭。

臨走時,老奶奶真舍不得讓我們走。她顫顫巍巍地把我們送到胡同口,嘴裏說:“好孩子,奶奶沒事兒了,甭再來了。”

但從她的眼裏,我們看到的是相反的意思。

多善良的老奶奶呀!

施同也感動了。他輕聲對我說:“奇怪,她家怎麼就她一個人?”

我也覺著挺納悶:她該不是一個孤老太太吧?

以後,我們又去過幾趟,哪次都是老奶奶一個人在家。

我問過她:“老奶奶,您家還有什麼人呀?”

老奶奶挺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似的。我問了幾次,她都把眼皮往下一垂,一聲不吭,滿臉的褶皺都鬆弛開了。這時的老奶奶,顯得更加蒼老了。

後來,還是馬主任告訴我們的。老奶奶有兩個兒子,都四十多歲正當年,早就成家立業了。

馬主任氣憤地跺了一下腳:“哼,他們小日子都過得好著呢。可倒好,把老娘撂在一邊。這些個沒良心的!以為每個月寄幾個錢來就算盡心了,經常三兩個月,連個麵兒也不照。”

我不明白,怎麼可以這樣做?

“會不會是他們太忙了,顧不上來看老奶奶?”我問。

我爸爸就有過這樣的情況。一次,他搞實驗,整整兩個月沒上爺爺家。當然,這兩個月我也難得見著他。爺爺、奶奶生氣了,他們你攙我扶地上了實驗場。爸爸正忙得呆頭呆腦的,胡子黑森森的一大片,見了爺爺、奶奶光會嘿嘿地傻笑。他挨了好一頓數落,末了得了個大飯盒,打開一看,滿滿一飯盒的對蝦。事後,爸爸一說,饞得我直流口水。

“忙?”不想馬主任輕蔑地一撇嘴,“忙個屁!”

她是個火爆性子,但是,我們已經一點兒也不怕她了。我發現,她挺講道理的。她可能就屬於那種人:刀子嘴,豆腐心。

我和施同研究了一下,決定去找一趟老奶奶的兒子。他們一定還不知道老奶奶摔了一跤。我們也有責任通知他們。

老奶奶聽到這個主意,好像猛地變年輕了,簡直高興透了。但她再三叮囑我們:“就說是我不小心,自個兒摔倒的。”

她琢磨了一會兒,又追了出來:“好孩子,要是他們忙,隨便抽個什麼時間都行。告訴他們,坐一會兒就行,占不了多少時間。”

“哎——,放心吧。”我們一陣風似的刮到了馬路上。

拐過那家小店,再穿過西寧路小公園,迎麵過來一群幼兒園的小朋友,他們後一個拉著前一個的後衣襟,搖搖擺擺,大模範大樣地連成一大串,幾乎把人行道都占了。我們側著身,屏住氣,收緊肚子,盡量與他們拉開距離。就這樣,我們也沒有放慢速度。

突然,施同停住了步子:“唐波。”,

原來,周莉正在對麵的商店裏,她捧著一大摞點^盒,顯然又來做好事了。她的小圓眼瞪得大大的,正奇怪地朝這邊看。

“她準以為我們到處亂竄著玩兒呢。”

“管她呢。”我拉了施同一把,兩人又飛快地跑了起來。

“福州道二十七號……福州.道二十五號……十九號……就在這兒,十三號。”

我們對著門牌,一戶戶地尋找著。

“沒錯。”我又看了看馬主任抄給我們的地址,“福州道十三號。”

這是個普通住家,黑漆小門,裏外收拾得幹幹淨淨

的。

我們登上了台階,沒等拍兩下,門就打開了。一個小姑娘,和我們般般大,還是個“二道杠”呢。她的臉是鵝蛋形的,眼睛有點兒斜,鼻梁上有許多明顯的小雀斑。

她扶著門框,愛理不理地問道:“找誰?”

“張誌強住這兒嗎?”

小姑娘還堵著門,好像怕我們會衝進去似的。

“找我爸爸?”她的眼越發斜了,她懷疑地把我們從頭到腳看了個夠,這才扭過頭,尖聲地喊道,“爸爸,有人找。”

張誌強從院子裏走了出來。他有四十多歲,大高個

子,寬肩膀,臉膛紅紅的,眉毛很重,顯得挺和氣的。

“找我?”他笑著,露出了一口白牙,“有事兒嗎?”

“您有個媽媽住在錢家胡同,是嗎?”

我看到他像被火燙了一下似的,臉上突然加了一層紅色,但很快又平靜下來。他點點頭說:“是呀。”“她摔了一跤。”

“哦!”他注意起來。

“不!”我堅決地說,“她是被我們撞倒的。”

“不要緊吧?”

“好像……好像問題不大。”我看他的表情開始鬆弛,頓了一下,便急急忙忙地說,“她希望你們能去看看她,她很想念你們。”

“最好馬上去。”施同強調說。

“好的,好的。”張誌強滿口答應,他還挺感謝我們的,“小朋友,真要好好謝謝你們,謝謝你們還跑一趟。”

他客客氣氣地把我們送出了門兒。

“你什麼時候去?”

“就去,就去。”

他想了想,好像很隨便地問了一句:“你們知道我弟弟住在哪兒嗎?”

“知道。”

“知道

“哦,慢走,慢走。謝謝你們。”

於是,我們高高興興地給老奶奶報信兒去了:

“老奶奶,老奶奶,您兒子答應來看您了。”

“老奶奶,他這就來。”

但是,老奶奶白白等了他兩天。

以後,我們又去找過他,他總是笑眯眯地說:“去,我一定去。”

每次,他都客客氣氣地把我們送到大門口。

可是,他始終沒有來。

他忙嗎?

不!

我們都是放學後去的,他多半在家,他把那兩間小屋子收拾得油光水亮,布置得像個小宮殿,和老奶奶那間小破屋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他在工廠裏一定也不是一個好工人,他太自私了。

他不去看老奶奶,是存心的,別看他笑模笑樣的。“老滑頭!”

“兩麵派!”

我們都搶著用最難聽的話罵他。但有什麼辦法呢?總不能拖著他去老奶奶家吧?再說我們也拖不動他。

於是,我們又去找老奶奶的二兒子張誌勇。

張誌勇住得遠一些,隔著錢家胡同有四條街。

張誌勇跟他哥哥長得真像,活脫脫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我們進去時,他們一家人正圍著爐子熱熱鬧鬧地在煮餃子。一個個白胖胖的餃子,愉快地在滾沸的鍋裏翻跟鬥,電視機裏正在播天津時調:

春來了。河開冰化百草萌芽,田野裏,黃鳥兒,乳燕兒,呢吼呢、唆香噎;

小鴨兒戲水瓜孤孤

張誌勇比他哥哥還不如,沒等我們把話說完,臉一黑,馬上拉長了半尺:“你們找我大哥了沒有?”

“找了。”

“他怎麼不去?”

“他忙。”

“他忙,我就不忙了?”

“可是,老奶奶摔傷了。”我還想動員他。這次,我學乖了,沒說老奶奶是我們撞的,不然,他更有理由不去了。

“那麼大歲數了,還出來瞎遛嘛?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嗎!”他身邊的那個女人說。

她一定是老奶奶的兒媳婦了,細細高高的,一頭小卷發兒。她扭著腰走了過來,氣呼呼地說:“大哥家,夠缺德的!”瞧她那樣兒,要是張誌強在跟前,保不準她會撲上去咬一口的。

她把手裏的抹布使勁往桌上一摔:“嘛好事,淨往這兒推。”

“老奶奶挺想你們的。”我毫無信心地說。

張誌勇無動於衷地點著了一支煙,尖著嘴漠然地吸了起來。

“你就去一趟吧。”施同簡直要哀求他了。

張誌勇翻了翻眼,吐了個煙圈。

“你就……”施同還叨叨道。

我火了,攔住了施同的話頭:“別求他,他的心是石頭做的。”

“咦——,”那個女人叉起了手,“我們家的事兒礙著你們嘛了?真是,吃飽了幹點兒嘛不好,管這閑事兒。”

“還有事兒嗎?”張誌勇幹脆下起了逐客令。

我們隻得往外走。

“呸!”還沒有出門檻,我們同時回過頭,狠狠地啐了一口。

張誌勇的眼珠子馬上就鼓出來了,他揚起了拳頭。我們一溜煙兒地跑到了馬路上。

正是大中午,五月的太陽曬在身上已經很有點兒威力了。平展展的柏油馬路散發出一種幹燥的、熱烘烘的氣息。

我們抱著膝蓋,坐在一棵枝葉茂盛的大樹下,陣風吹來,樹枝在我們頭頂不安地搖來搖去,發出“沙沙”的聲響。

我們都沒有勇氣去見老奶奶了。

每當我們出門去找她兒子時,老奶奶兩隻渾濁的眼裏便放出一種奇異的光。我們走出老遠,仍能感覺到這種目光。然而,當我們灰溜溜地回來時,老奶奶的眼睛馬上就黯淡了,褶皺的眼皮兒,沉重地耷拉了下來。她不說話,但我們都能理解她的心情。

我們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太可恨了!”我說。

“就是!”

“老奶奶真可憐。”

“就是。”

“以後……以後??…?”

突然,我心裏一動,猛地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了施同的手,施同禁不住“哎唷”了起來。

“他們不管,我們管,怎麼樣?”

“我們管?”施同大吃一驚。

“嗯。”

“我們管得了嗎?”他擔心地問。

“怎麼管不了?”

“天天管?”

“當然天天管!怎麼,你害伯了?”

“誰害怕!”施同使勁地提了提褲子,胸脯挺起來了。他這個人就這樣,幾句話就可以把他的勁頭鼓起來。“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我們嚴肅地,像成年人那樣,用力地握了握手。

在胡同口,我們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過來,跑進了一家小鋪,買了半斤水果糖。

售貨員是個胖胖的大娘,她沒好氣兒地翻了我們一眼。她一定以為我們是兩個十足的饞鬼,把買鉛筆的錢省下來換糖吃。

我們緊緊地握著一小袋水果糖,走進了錢家胡同。當我們把糖塊放到老奶奶手裏時,老奶奶的嘴唇都哆嗦

了。她悲傷地扭過頭去。

她多聰明,不用我們說話,一切都明白了。我們爭著安慰老奶奶:

“老奶奶,我們天天來看您。”

“一天一趟。”

“我們什麼活兒都會幹。”

“我會掃地。”

“我會洗碗。”

“我會倒水。”

“我會生爐子。”

“我會洗衣服。”

“我也會。”

說著,說著,我們不覺吹起牛來。我從來沒洗過衣服,施同更別提了。但我們一點兒也不害臊,隻要老奶奶高興就行。再說,洗衣服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我們能學會的。

兩顆眼淚從老奶奶的眼睛裏滾了出來,磕磕絆姅地流過布滿褶皺的麵額,落到老奶奶舊得發白的藍大褂上,立刻褂子上出現了兩個深色的小點兒,跟著,又有兩顆眼淚砸到了上麵,褂子上很快濕成了一片。

老奶奶伸出手,那手像枯枝一樣,指節曲曲彎彎的。她把我們緊緊地摟在懷裏,一陣深深的嗚咽從她胸中發出,我們感到她的身子在顫動。一時間,我們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哀。

多可憐的老奶奶呀!

我們周圍的生活變得越來越熱火了。

學校又召開了一次全校性的“學雷鋒、樹新風”大會,教室走廊上新設了三個大黑板,專門宣傳同學中湧現出來的好人好事,同學們都被卷到激流之中。

誰能說得清這期間同學們的變化?

李建是個圓臉兒的小胖子,頭發黃黃的。他功課挺好,但自私極了,最煩別人問他功課。每當別人向他請教時,他總是冷冰冰地皺著鼻子,弄得人沒等問就嚇跑了。這些天,他也變了,主動和幾個成績差的同學組成了學習小組,天天在一起做'功課。上星期,蘇海海的腳燙壞了整整一星期,他每天穿過三條街,去幫蘇海海補習功課,又耐心,又認真。

楊永平就更絕,原先他像小姑娘一樣怕羞,上課時老師招呼他回答問題,他都會嚇一跳,跟著臉兒就紅了,一直紅到脖子上。回答問題時,他使勁地拉著衣襟,說一句,拉一下,好像答案都縫在衣服裏。這些日子,一下課,他就悄沒聲兒地背著書包走了。開頭,大家以為他什麼好事也沒幹呢。後來,老師收到了開封道幼兒園來的一封信,是表揚楊永平同學的。原來他天天去幼兒園給孩子們講故事。同學們都高興得朝他拍巴掌。他大紅著臉,手足無措地低著頭。

奇怪,他是怎麼給人講故事的,我真想去聽聽。

當然,在這中間,也鬧過許多笑話。尖鼻子的杜晶,到處揀廢鐵、碎玻璃,他一心想用賣廢品的錢給集體買一盆花。他在一輛三輪車邊拾到了一掛鐵鏈子,趕緊跑去放進筐子裏。那邊,別人找得天翻地覆的。輔導員問到他時,他還想當無名英雄,堅決保密。最後,明白是怎回事後,他哭了。

但是,老師還是表揚了他。

我知道,有許多同學都在注意著我,因為我是個要強的人,他們便猜測我一定有一個重大的計劃。

計劃,我們是有一個,但我們壓根沒想把它公布於眾。

我們的第一個計劃,是幫老奶奶修一個台階。

為了阻擋雨水,老奶奶的門口壘了一個很高的磚門檻。可這一來,她進出就不方便了。前不久,她還摔過一跤。有兩個小學生,也是我們學校的,才上一年級。他們像拔蘿卜一樣,也沒能把老奶奶從地上拔起來。幸好馬主任趕來了,這才把她扶進屋裏。

“你們行嗎?”馬主任要上區裏開會,臨行前專程拍打著兩隻大腳丫跑來問道。

她對我們不放心:“要不,還是等我們騰出手,再給她壘吧。”

我們憋著勁兒,沒說話,心裏想,你就等著瞧吧。

我們卷起袖子,挽起褲腿兒,真像要幹一番大事業的架勢。

我們找來了磚,從附近取了點兒土,又搬,又拉,忙得滿頭大汗。

可惜我們都不會使用工具,所以,一切隻好用手操作

了。磚頭用手搬,磚縫兒用手抹,然後,還是用手把它拍結實。

我們撅著屁股,抹呀,拍呀,累了幹脆就跪在地上。但不管怎麼說,反正我們把台階修成了,而且還挺結實的。

我回家跟媽媽一學,把媽媽逗笑了。她捧著我的臉說:“都什麼時代了?我的小夥子!”

她給這種千法取了個名,叫“原始操作法”。原始就原始吧,反正我們把台階修成了。

我們顧不上擦擦鼻尖兒、臉蛋兒上的泥巴,就把老奶奶從屋子裏請了出來。

“老奶奶,這下您不會再摔跤了。”

“老奶奶,您踩踩,可結實了。”

“您跺腳,像我這樣。”施同並著雙腳,使勁地往上蹦,給老奶奶做示範。

他得意極了:“用力,您看,一點兒也不會塌的。”一個穿花褂子的小姑娘,在馬路對麵停住了腳。她探過頭喊道:“唐波一陸!”

是周莉。她就住在目麵那條胡同兒。

“糟糕!”我們不約而同地喊了一聲。

她像小燕子一樣,穿過了馬路。

我趕緊趴在老奶奶的耳根:“老奶奶,保密,什麼也別告訴她。”

“您好,老奶奶。”周莉已經來到跟前了。

她轉過身問我們:“你們在幹嘛?”

“不幹嘛。”

“怎麼上這兒來了?”

“-”

居、。

“你們和老奶奶是親戚嗎?”

“不告訴你。”

周莉扶著小樹,她撅起了薄薄的嘴唇,用力把一撮搭在眼睛上的頭發吹了起來。她狡猾地眯縫著小圓眼兒,不再問了,接著,做了個鬼臉兒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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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家時,簡直成了個泥猴兒了。

媽媽正在涼台上寫生,我踮起腳,輕輕地繞到她的身後,冷不防地用手一戳:“別動,舉起手來!”

媽媽笑著,順從地抬起了胳膊。她回過頭來,笑聲戛然而止了:“哎呀呀,我的唐波同誌,”她大驚小怪地說,“你在地上打滾兒了?”

虧她想得出來,我不滿地說:“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娃娃。”

媽媽把我摁到大盆裏,像殺豬一樣,從脖子、耳根兒到鼻尖兒,結結實實地給洗了一通。她最不會掩飾自己的感情了。她輕快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給我端來了排骨湯、荷包蛋,都是我最愛吃的。

這是她對我的獎勵。

肚子喂飽了,精神更足了,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媽媽。”

“什麼事兒?”

我把發酸的雙腿架在被垛上,一股舒適的暖流立刻傳遍了我的全身。

“您給我講講您年輕時的事兒,講講你們是怎麼學雷

鋒的。”

媽媽側身坐在床沿上,美麗的眼睛裏閃爍出一種奇異的光彩:“事兒可多了,你要聽哪一段?”

“就講講修水庫的路上,您哭鼻子的那一段。”媽媽驚訝地跳了起來:“誰告訴你的?”

我嘿嘿笑著說:“爸爸。”

爸爸和媽媽是中學時的同班同學,他們彼此知根知底,開玩笑時,免不了說些對方“那會兒”的笑話。

媽媽惱怒地一拍手,也禁不住笑了起來:“他怎麼不說說他自個兒呢?他的洋相還少嗎?一次,他自報奮勇要送一個迷路的小姑娘回家,走著,走著,自己也迷路了。害得同學們還得分頭四下裏去找他。”

這和我心目中的爸爸完全吻合。他書生氣十足,這類事完全可能發生。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當時的模樣:一手緊緊地牽著眼淚汪汪的小姑娘,一手不停地托著眼鏡架,眯著眼兒茫然地打量著周圍,臉上的神情又著急,又尷尬。

“媽媽,您還沒說您那一段呢。”我調皮地提醒她。

媽媽的臉微微有些漲紅了:“你這個小鬼!”

我翻身坐了起來,得意地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們班去水庫參加義務勞動,您的腳崴了,就咬著牙裝出沒事的樣子,可還是被同學們發現了。他們把您從隊伍裏拉了出來,讓您回去休息,於是您就蹲在路邊哭了起來。對不對?”

媽媽把我的頭往枕頭上一摁:“知道了還問?”“我想聽聽您自個兒講。”

“調皮鬼!”

我抱住媽媽的胳膊:“媽媽,您為什麼非要去呢,腳

崴了,走起路來多疼呀。”

“傻孩子,你不知道,媽媽那時候總覺得有股勁兒,隻要是對的,應該做的,不要說吃點兒苦,就是犧牲生命也要去做。”

她撫摩著我的臉,感慨地說:“那會兒,我們是多麼的純真呀。那歲月真叫人留戀!”

我被媽媽的神情感動了,我想,我要是也有媽媽“那會兒”的那股勁兒該多好呀!

施同回家後,引起的震動比我可大多了。

當他像凱旋而歸的大將軍那樣,在門邊一站,媽媽、姥姥立刻飛快地向他奔去。

“怎麼才回來?”

“真是急死人。”

“累不累?”

“快,先坐會兒。”

她們圍著他,又是拍,又是打。施同身上騰起的塵土,就跟過汽車一樣,嗆得她們直打噴嚏。然而,就這樣,她們的嘴也舍不得閉上。

“修台階?你會修台階?”

“小同真是長本領了。”

“快,讓媽媽看看你的手,看破了沒有。”

“哎呀呀,孩子臉兒都曬紅了,早知道戴頂草帽去就好了。”